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言情

【我和我的母亲 (又名寄印传奇)】(24-30)作者:气功大师

2022-07-21 09:11:57

.

寄印传奇

作者:气功大师
发表于第一会所

---------------------

第二十四章

1999年正月十六的早上我是被一声直冲云霄的哀号惊醒的。其凄冽、冰冷令缩在被窝里的我都打了个寒战。有一刹那我以为来地震了。羞愧地说,自打九八年冬天张岭那一小震后,呆逼们都眼巴巴地期盼着平海也能依葫芦画瓢地来一出。然而总是事与愿违。那天自然也不例外——哀号很快变成了呜咽,时断时续,大地却稳当如初。于是我想,没准老赵的小老婆又被何仙姑附体了。她总是擅于被各路神仙附体,有时是九天玄女,有时是吕洞宾,多数情况下是何仙姑。何仙姑喜欢用评剧的形式教育大刚夫妇,尖酸刻薄,宛转悠扬,十分精彩。这么瞎想着,昏昏沉沉地,我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像是打楼上下来,咯吱咯吱响,很快就进了堂屋。没一会儿它又出现在院子里,穿过走廊,在我门口消失不见。片刻后,卧室门被叩响:林林。不知为何,我没敢应声,而是扫了眼窗户。那里白茫茫一片,似有道亮光欲穿透窗帘蓬勃而出。

但母亲还是推门而入。几乎与此同时,哀号再度响起,我不由又打了个寒战。“林林?”她隔着被子拍我一下,“快起来,今天不用去学校了。”“咋了?”我总算露出了个脑袋。“你爷爷没了。”母亲背对着我在床头坐下,声音干涩而轻快。朦胧晨光中她披头散发,裹了条黑呢子大衣,却在不经意间携着整个寒冬卷土重来。我不知该说点什么,只好又缩回了脑袋。我甚至忘了挤出几滴眼泪。半晌,母亲站起来,轻叹口气:“下雪了。”确实下雪了。我又扫了眼窗户——理所当然,那道光更亮了。

爷爷死于心肌梗塞。头晚上还好好的,第二天一早整个人都凉了。多么奇怪,他老人家身上有那么多病——高血压,气管炎,糖尿病,又中了风、瘸了腿,最后却被心肌梗塞一举命中。这是幸运还是不幸,我也说不好。至少这个噩耗令恢复自由的父亲沉默了好几天,尽管负责接人的陆永平早早给他通了气。当然,也没准是奶奶的表现太具感染力。不等父亲进门,她老人家就奔将出去。在即将碰触到儿子的一刹那,她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嚎道:“你爸没了!”虽然抱着奶奶,但我却无力控制她肆意奔放的声带颤抖。那跌宕起伏的冲击力令我鼓膜发麻,连拂过门廊的阳光都在瑟瑟发抖。于是陆永平就关上了大门。他提着个破包——长脸一如以往般黑亮——狠狠地吐出俩字:“哭啥!”其时父亲已跪到了地上,而胡同里的脚步声越发细碎而清晰。母亲搀着奶奶,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那刚洗的头发却裹着浓郁的清香,不时拂过我的脸颊。

我一度以为自己是个难以保守秘密的人。九九年春天杨花漫天时,我走在路上,老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或许是一种难以抗拒的剧烈变化,未必地动山摇,却足以让人兴奋得难以入眠。然而那个四月上午见到父亲时,我却冷静得如同寒冬腊月的平河水。他瘦了点——当然,也可能没有,刚剃的圆寸衬得额头分外光亮。而青筋已在其上浮凸而起,顺着脸颊后侧蔓延而下,又在脖子上编织了一张网。配合着大张的嘴,眼泪无声地涌出,聚于鼻尖,再无可奈何地汇入透明闪亮的鼻涕。阳光明媚,一切却在摇摇欲坠。我吸吸鼻子,瞥了陆永平一眼。他扭身拴好门,总算拽住了父亲的一只胳膊,依旧是俩字:“行了!”后者并不这样认为,他一把甩开陆永平——与此同时,眼泪和鼻涕的混合物终于砸到了地上——在奶奶的伴奏下,连磕了数个响头。具体是几个,我也说不准。只记得那咚咚巨响沉闷瓷实,像是土地爷擂起了一面神秘巨鼓,连门外的窃窃私语都被淹了去。

中午母亲做了几个菜,印象中很丰盛,毕竟奶奶唠叨了好几天。留陆永平吃饭,他却连连摆手。我只能在奶奶的吩咐下追到了胡同里。他拉开车门,皱了皱眉:“回去。”我希望他能再说点什么。然而没有。直到松花江倒至街口掉了个头,陆永平才喊了声林林。我刚要过去,他又摆了摆手。刹那,那辆坑坑洼洼的银灰色面包车便绝尘而去。我倚着红砖墙,呆立了好半晌。后来母亲喊我吃饭,于是我就回去吃饭。路过厨房窗口,我往里面扫了一眼。母亲撇过头来,脆生生地:“端菜!”堂屋门帘是奶奶撩的,尽管她老人家还在抹泪。父亲则坐在沙发上,垂着头,闷声不响。而电视里,艾弗森正龙腾虎跃。

当晚小舅和小舅妈来了一趟,送了几条鱼,记得还有只野兔。之后的某一天,兔头被我掇了去。等啃到大板牙时,我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奶奶疯狂地给我捶背,骂道:“让你馋!”那会儿她老已搬到我们院来,住在我曾经的卧室。我嘛,被撵到了楼上——那种干燥粗粝的粮食霉味萦绕于我脑海中,至今挥之不去。东院却空了许久,直到那年冬天蒋婶一家才搬了进去。我的理解是他们在何仙姑附体和爷爷老死间作出了某种权衡。而这,总体上是成功的。尽管2000夏天,二刚的死亡将被何仙姑归咎于此次不合时宜的迁居。

父亲出狱后在家沉默了好久。光那个闷坐在沙发上的经典姿势都持续了两三天。后来他索性躺了下去。奶奶整天唠唠叨叨,时悲时喜时怒时怜。母亲却听之任之。我甚至很少见她和父亲说话,连喊人吃饭都要劳我大驾。那阵正逢中招冲刺,又是实验加试,又是体育加试,文化课还忒多,其劳心强度比起高考也不惶多让。然而不知为何,就这一溜屁的闲暇空隙,我也觉得杵在家里别扭。父亲回来的当天我俩唯一的对话是:“林林。”“嗯。”此场景发生在吃晚饭时,具体动作是父亲给我递来一个馒头。而直到第二天一早上厕所猛然撞见父亲时,我才叫了声爸,仿佛这才发现他是我亲爹似的。父亲叼着烟,边往外挪边提裤子。他惊讶地说:“起这么早?!”其时天已蒙蒙亮,母亲也做好了早点。我只恨自己不能边吃饭边蹬车。

那年春天母亲带高一,每周逢双有两节早读课。娘俩却很少同行,理由是我嫌她骑车慢。午饭倒经常在一块吃,理由是“你营养得跟上”。记得有好长一段时间,对父亲,我们绝口不提。唯一的例外是五月初的一天,小舅妈拎来一袋炸鱼块。正当我大快朵颐之际,她问及父亲的近况。我扒着白饭,连头都没敢抬。母亲叹口气,说还是老样子。“那咋行?”小舅妈有点急,片刻后却又说:“也是,刚出来,总要有个适应过程。”她这话倒没错,只是父亲适应的时间略长了点。大概过了儿童节,他老才出去找活。先是搭雨棚、装塑钢窗,后又跟某个老舅修了几天摩托。建筑队也混过,费力不假,但相对来说工资还凑合。可惜这砖头水泥也就自家建房时摸过,父亲自然与泥瓦匠无缘,只能当小工。下班回家他死人般瘫在沙发上的样子我至今难忘。

零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父亲后来声称要去哪哪打工,在举家反对的情况下只好不了了之。到九九年十月天空高远之时,村东头的巨大扁平建筑里终于再次响起了猪崽的哼唧。望着那几十头圆滚滚的蠢东西,我竟涌出一种难言的喜悦。至于本钱打哪来,我却从没想过。当时母亲的月工资基本都要拿去还债——为此父母还吵过几架。母亲不想拖欠任何人,父亲却觉得“反正都借了,还了就是,也不差那几天”。至于父亲挣的几个散钱,刚够补贴家用——也幸亏我有个铁打的奶奶。直到2000年秋天拆迁安置方案下来时,奶奶才不小心说漏了嘴:父亲揣了口杀猪刀,挨门挨户地讨回了所有已黄和将黄的赌债。对此,母亲自然不知情。

不可避免地,在拆迁安置上,父亲故技重施。家里本来有两座红砖房,可惜卖出去一座,更为关键的是买主已经搬了进去。而父母和我都是城市户口,怎么安置就成了难题。那年夏天征地时,撇开养猪场,5亩地拢共也才补了几千块钱。父亲不愿“冤情重演”,“万般无奈之下”(奶奶语),只好诉诸杀猪刀了结此事。遗憾的是这次不太走运,奸诈的村干部跑学校向母亲告发。于是当晚家里就炸开了锅。至于锅是如何炸开的,我呆在学校,没能亲眼目睹,自然也不敢妄言。只记得一个周六下午,我推车进门时,那口用了将近十年的铁锅就四分五裂地躺在凉亭的石凳上。父母间爆发了一场迄今为止最长的冷战。有那么几天,母亲甚至住到了学校宿舍。我跑去劝她回家,母亲直瞪我:“哪轮得着你来管?”闹剧是怎么收场的,我死活想不起来。没准是小舅妈,没准是奶奶,也没准是姥爷,更没准就像所有的伤口一样,时间可以治愈一切。至于安置房,当然只有一套,但也并非竹篮打水一场空——好歹额外补了5万块钱。据我所知,至今,父亲以此为荣。

九九年春天我害了脚气病。母亲怪我脏,奶奶则说:“你心思活络了。”如她老所言,我确实心思活络了。毫不夸张地说,我的忧心忡忡就像东院房侧香椿树抽出的新枝,悄无声息却又夜以继日地膨胀和伸展。照这么下去,我真担心自己未老先衰。关于如何治疗脚气病,奶奶宣布用啥药也不好使,她建议我每天倒立十分钟,“这样会经脉逆流,疏导火气”。于是有好几个月,每晚睡觉前我都会贴墙倒立十分钟。在这之后,我会打开房门,穿过遍布燕子窝的二楼走廊,蹑手蹑脚地在楼梯拐角杵上好一会儿。我简直是个神经病。父亲出狱的那个四月晚上,我就发了场神经。然而父母房间没有任何动静,连翻身、打呼噜、说话、放屁的声音都听不到。这是好是坏,我也说不准。此外,关于“心思活络”(奶奶语),有必要说一句,当时呆逼们已经张口闭口“性生活”了。不时有人声称昨晚上父母不要脸,又在肏屄了。那年五一节前夕,终于有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传来:我们的同龄人中总算出了一对爹妈。值得庆贺!

事实证明我的忧心忡忡不是杞人忧天。五月初的某日——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十二号,市教委组织广大中小学生上街,自发而义正言辞地抗议美帝轰炸我驻南斯拉夫大使馆的野蛮行径。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且极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参加游行。其时人头攒动,彩旗飘展,口号热烈,群情激昂——如果美帝大使馆胆敢驻在平海的话,我们也一定会拿起鸡蛋和砖头把它砸个稀巴烂。遗憾嘛,有二:其一,学生方阵被排在第二位,排在最头的是平海市法轮大法联合会,难道不应该是祖国的花朵们冲锋陷阵吗?其二,口号喊得人口干舌燥,却连瓶水也不发。等满身酸臭地赶到家,我连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于是父亲就给我递来一瓶冰镇啤酒。我咕咚咕咚干了个爽。父亲躺在沙发上看碟。他老不知从哪抱了个VCD(家里那台九八年春天不知给谁顺了去),租了一大堆的港台片,一看就是一整天。我没事也会瞅两眼。记得那天放的是《暗战》。我一瓶啤酒快下肚时,刘德华终于一口老血喷到了屏幕上。父亲说:“可以啊,林林。”他这么说,我实在有点不好意思。大概为了缓解我的情绪,父亲又说:“问你个事儿,林林。”我说:“啥?”他弹弹烟灰,又开了瓶啤酒:“这一年,你姨夫——是不是老到家里来?”

父亲这一问,我倒想起五月一号的晚上。那是我第一次看《泰坦尼克号》。九八年,这部好莱坞史诗级爱情故事在红遍全球的当口,顺带着把巨浪推到了平海。周围人满口都是“电影”、“杰克”和“露丝”。我们当然也没经住诱惑。事实上九七年冬天平海台在放泰坦尼克号的科教片时,母亲就应允“明年公映了一定去看”。可惜父亲出了事。这一拖就是一年,呆逼们嘴里的香艳镜头没少让我流口水。当时大概有十点多,奶奶早早回了屋,父母分坐两侧沙发,而我,正搁凳子上洗脚。女主邀请男主给她画画时,父亲看看我:“还没洗完?磨磨蹭蹭。”我刚想顶句嘴,露丝就脱光了衣服。虽然“赶紧”撇过脸,但我还是不失时机地扫了眼她坚挺的乳房。父亲呵呵地笑了两声。母亲瞥我一眼,冲他皱了皱眉,但终究只是切了一下。等我倒完洗脚水再回到堂屋时,父亲让我早点睡。母亲不满地抗议:“你管他?”我也不好坐下,就站在门口看。很快,期待已久的画面就出现了——杰克和露丝在老爷车里大搞特搞。“少儿不宜。”父亲斩钉截铁。母亲清了清嗓子,没吭声。“不就是偷人嘛,啥爱情?”片刻,父亲一骨碌打沙发上坐了起来,像是要跟谁干上一架,“老外就是邪。”母亲依旧没吭声,长马尾却在靠背上晃了晃。这到结束都没人说话。起先我倚着门槛,后来就坐到了母亲身旁的扶手上。不知是熟悉的清香,还是紧张的剧情,抑或是其他的什么,直坐得大腿发麻我都没挪下屁股。字幕出现时,母亲叹了口气。父亲则靠了声,好半会儿才说:“扭住腰了。”

当然,事情并未就此结束。记得农忙后的一个傍晚,我蹿到家时,陆永平赫然坐在堂屋里。连襟俩满面通红、酒气熏人,牛逼已经绕梁三圈。这让我大吃一惊。其时我已许久未见陆永平了。那年麦收依旧用的是他的机器,但也就装到拖拉机斗里算了事。上次他到家里来应该是一个四月末的晚上,我亲姨随行。夫妻俩拎了两瓶酒,又给奶奶提了兜鸡蛋。那时我家堂屋打正中拉了条布帘,东侧是客厅,西侧挨窗台摆了架缝纫机,旁边立了个大书架。母亲偶尔在西侧看书、批作业。我也有样学样,就那台缝纫机——我趴上面得做了好几套模拟题。那晚奶奶也在,几个人唠唠叨叨没完没了。母亲去过几次厨房,却很少发出什么声音。绝对主角当然是奶奶和张凤棠。后者把父亲的肩膀拍得啪啪响,说啥浪子回头金不换。她甚至要给父亲介绍工作。这种氛围我实在受不了,只好奔出去透了会气。再回来时,夫妻俩正要走,张凤棠突然提到了钱。她说:“咱家的钱不急,今年你哥哥肯定用不着,可别有啥压力。”我清楚地记得,在那盏刺目的永辉牌节能灯下,陆永平的脸一下就黑了。母亲说:“想想办法呗,有钱就还,毕竟咱谁家也不是印钱的,都有急用的时候。”父亲瞪大眼:“急个屁,咱哥缺那点钱?”陆永平呵呵干笑,似乎说了句什么俏皮话,一屋子的人却都无动于衷。

那晚凝固如铁,这个傍晚流动如云。尽管掀着门帘,吊扇也叫个不停,屋里依旧烟雾缭绕,简直进不去人。陆永平说:“小林回来了。”父亲则冲我招招手:“林林你也来点?”我正想转身上楼,父母卧室门开了:“林林,别理他们,该干啥干啥去。”我没想到母亲在家,眼皮一下就跳了起来。她还是那身碎花连衣裙,云雾中的眼眸却那样朦胧。然而连襟俩根本就没容我上楼——打厕所出来,堂屋就已经劈啪作响了。我赶忙冲进去,于是便身陷一片狼藉之中。桌子掀翻在地,残羹冷炙,汤汤水水,几片白瓷碎片反射着红彤彤的黄昏,分外闪亮。两人扭在一块,掐拽捶打,十八般武艺轮番上阵。只是那哼哧哼哧声陡然让人觉得滑稽。正不知该如何着手,母亲探出个头说:“还没够?要打出去打!”印象中两人又僵持了好一阵,那种体位、姿势和力度——恕我直言,但凡哪位慧眼识珠的艺术家打此路过,定会将其绘入油画,裱至卢浮宫去。后来连襟俩分开了,再后来又绞到了一起。我尝试着做点啥,却被母亲厉声喝止。夜晚的降临以陆永平的脑袋挨了记啤酒瓶为代价。血瞬间就涌出来,淌过了那张黑铁似的长脸。与此同时,苦主说:“操。”正是此刻,奶奶哼着小曲回来了。她唱道:“一席话勾我万缕情肠,不由人羞涩满面口难张。”

再次见到陆永平就是暑假了。中招很顺利,简直有点手到擒来,毕竟市运动会金牌给加了10分。人生头一遭,我有了种广阔天地任我行的感觉。从未有过的自由度让我恨不得炸裂开来。母亲却提醒我不要得意忘形,“你才干了点啥啊,这路可长着呢”。就是到学校领通知书那天,我飞快地骑过街口时,两个熟悉的人影勾肩搭背地打小饭店晃了出来。白色的是我亲爹,略高;黑色的是我亲姨夫,略矮。时值晌午,艳阳高照,大地似要熔化一般。而我,分明是根人肉冰棍,雨点大的汗珠滴滴答答地洒了一路。时不时我要甩甩头,以免汗水沾染了那张洁白无暇的通知书。当时我想的是,再来点风啊。

父母是什么时候恢复性生活的,我不清楚。那些贴墙倒立后苦苦等待的神经病之夜,我几乎毫无收获。只记得有次半夜迷迷糊糊地下楼上厕所,走到楼梯拐角时就理所当然地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我立马醒了大半。很沉闷,却无疑在吱嘎吱嘎响。母亲偶尔哼一声,父亲的喘息粗重而模糊,宛若碾成粉末的饼干。这是在五月份,父亲除了吃喝拉撒就是看碟,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老要立志做一个迷影导演。就在通知书下来那个下午,父亲又喝了不少酒,尽管中午他已经跟陆永平喝了一场。我清楚地记得,他柔软得像根面条,一眨眼工夫就顺着椅子滑了下去。那晚我们仨在楼顶乘凉。一如以往,十点多时母亲就下去了。半夜醒来,奶奶呼噜如旧,我却渴得要命。磨蹭好半晌,我才摇摇晃晃地下楼喝水。之后如你所料,“父母不要脸,又在肏屄了”。拍击声很响,父亲的声音也很响。他说:“我厉害,还是他厉害!”不是说一次,是重复了无数次,像一个魔咒。在咒语的间隙,母亲轻吟如泣。后来节奏越来越慢,父亲叫了一声骚屄,就喘成了一头老牛。好一阵没有任何动静。在我犹豫着该上去还是下去时,母亲终于说:“起开。”片刻,一阵窸窣中,父亲喊了声凤兰。然后我就听到了一种毛骨悚然的声音。起初像是球鞋在塑胶上摩擦,后来又伴着咯吱咯吱响,似一个没牙老太在笑,再后来整个声线都流动起来——冰块不间断地落入玻璃杯中,却在分秒间化成水,顺着倾斜的杯沿缓缓淌下。如被一颗流星击中,我立马打了个冷战。父亲在哭。无论我如何努力,再也挪不动半步。“好了。”许久才传来母亲的声音,温柔而酥软。“好了。”她又说,伴着轻叹而出的一口气。很轻,像一对酥唇吻过你的脑门。

陆永平死于九九年初冬。一个稀松平常的周末,我回到家时,奶奶坐在院子里。不等我扎好车,她就说:“西水屯家走了。”我说:“谁?”她说:“你姨夫死了。”那一阵,平坟运动搞得如火如荼。那些遍布乡野或大或小的坟丘在几个月的时间内正一点点地消失不见,像是一只神秘巨掌轻而易举地抚平了祸患百年的痘疮。据奶奶说,为了平坟工作的展开,陆永平作为市里钦点的模范,一马当先地平了他爹的坟,“任他妈磕头哭闹也没用”。然而他爹的墓碑太过高大厚重——“那可是老远运来的山西黑啊”,倒下时在我亲姨父的头上“着了一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奶奶是满面通红地怒斥。显而易见,爷爷的丘也无从幸免,尽管他“才躺下多长时间啊”。“老天爷啊”。最后一次见陆永平是在一中家属院的小吃摊上。当时我和某个呆逼想尽办法总算搞到了两张请假条。炒米粉还没吃几口,我便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打一旁的小饭店走了出来。他一眼就看见了我,笑吟吟地踱过来,问这是改善生活呢。我只能干笑了两声,甚至没问他怎么会在这儿。理所当然,百般推辞,陆永平还是替我们付了帐。完了他又提了袋水果过来,问我钱还够不够。我面红耳赤,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陆永平走后,呆逼问:“谁啊?你爹?”

1999年的初春大雪纷飞,我在某位叔伯老叔的带领下,挨户登门磕了六七十个头。在胡同口我碰到了陆永平。他和张凤棠一块过来。后者进了奶奶院,他则帮忙搭起了灵棚。我站在门廊下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奇迹般地拔地而起。后来我们拢起火堆,在棚子里坐了好久。再后来我上了趟厕所。雪猛得像肺痨患者咳出的唾沫,苍茫大地间只能听到奶奶的嚎啕。然后天就黑了,来吃死人饭的人络绎不绝。陆永平端一碗面过来,让我趁热快吃。他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最后说:“人都有这一遭,没啥好伤心的。”

-------------------------------------

第二十五章

母亲来电话时,我正撸得起劲。她问我起床没。我张张嘴,喉咙里却滑过一口痰。其结果是我像鸽子一样“咕”了一声。“快起来,要睡到啥时候?是不是在学校就这德行?”

“起来了。”我坐起身子,扫了眼忧伤的老二,又不甘心地搞了两下。

“你呀。”母亲轻叹口气,没了言语,均匀的呼吸清晰入耳。

说不好为什么,我心里猛然一跳,左手情不自禁地又是两下。

“林林啊,妈今儿个是没空了,那个会铁定走不开。”

“知道,你忙你的呗。”我声音抖得厉害,只好闭上了眼,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平息那令人羞愧的战栗。然而活塞运动再也停不下来。潮湿和黏稠溢入轻颤着的空气中,一时咕叽作响,振聋发聩。

“下次补上吧。”母亲笑了笑,“记得把那小啥也带回来,咱一块去。”

“陈瑶啊。”我想抗议,却没能发出声音。

“林林?喂?”

手机里传来咚咚声,似敲门,又似擂鼓。我在脑海中四处跋涉,大汗淋漓。那熟悉的健美胴体泛着莹莹白光,几乎近在眼前。我甚至能碰触到她的光滑和温暖。还有饱满的红唇、湿淋淋的肉、乌黑油亮的毛发,以及各种萦绕耳畔喁喁不休的语气词。我感到自己在缓缓上升。正是此刻,咚咚声突然变成了砰砰响:“林林!还不起来?奶奶可出门了,啊?”

奶奶并没有出门。她老给我热好了白鸭冬瓜汤后,就坐在一旁死命地翻白眼。“学啥不好,跟你爸学喝酒,这是你妈了,换我,想喝汤——没门!”奶奶给我扔来一个馒头,“还有和平,血压高又不是不知道,整天喝喝喝,他哪敢喝啊,他可不敢喝!就那谁,你爸的战友,前阵儿不刚喝酒喝死!”

我冲她咧咧嘴,就又埋下了头。事实上尽管洗漱完毕,我依旧没能从湿淋淋的忧伤中缓过神来。

“也是高血压!”奶奶强调。

“知道了。”我只好向她表明态度。

其实昨天也没喝多少,半瓶老白干刚下肚,就给母亲搅了局。她送人回来,便要马不停蹄地把我和父亲押回家。后者嚷着要留下来看戏。母亲二话不说,扯上我就走。好在毕加索拐过街口时,他总算是慢悠悠地晃了过来。一路上母亲沉着脸,我绞尽脑汁地讨好两句,只引来一声冷哼。兴许是中午张了风,进了门父亲就直奔卫生间。那呕吐声催人泪下,也由此拉开了奶奶演讲的序幕。安顿好父亲,母亲就赶回了小礼庄,毕竟晚上的祝寿戏还有的忙活。我躺沙发上看电视,被拍醒时将近十一点。母亲让我回房睡,又问饿不饿,最后满怀歉意地说:“明儿个临时有个会,关于青年演员的,原始森林可能去不了了。”

平海三面环山,一面临水,西南角就有个所谓的原始森林。年前刚开发,吹得那叫一个猛,又是活化石,又是蓄氧池,连广告都打到了我们学校。什么“荒野漂流,极限挑战,原始奇观,待君征服”——老实说,对征服它我真没啥兴趣。这类通过跋山涉水来体现祖国生态多样性的行为在我看来总是过于夸张。饭毕,我别无选择地躺到了沙发上。刚换个台,手机就响了。等我奔到卧室,它又没了音。未接来电有俩,都是陈瑶。屁颠屁颠地拨回去,答曰“已关机”。我只好又拨了一回,倒不是不死心,而是一时实在心痒难耐。就这功夫,奶奶也出了门。再次站到客厅里时,阳光已浸过半个房间,浮尘在尔康的咆哮声中挣扎得颇为生动。我一头栽到沙发上,这才惊觉夏天来了。

中午奶奶不知打哪弄了点凉皮儿。切根黄瓜,拌上蒜汁,倒是吃得惬意。她老问我上午都干了点啥。我总不能说撸了一管吧,只好朝电视努了努嘴。

“你也动动,”奶奶嗤之以鼻,“进屋开电视,挨沙发就躺倒,这哪行?”

我将就着点了点头。她老顿时来了精神,诚邀我明天同游小树林,“打拳、摸牌随你,平常哪有这么热闹”。

我保持惯性。

奶奶竟靠了过来,压低声音:“哎,上午谁来的电话?”

“没啊,就一同学啊。”我一下红了脸,甚至没由来地想到撸管的样子是否也被窥了去。

“行了,”她老声音提高八度,“你妈能知道,我不能知道?”

我搅和着凉皮儿,誓死不吭。

“林林啊,奶奶给你说,这媳妇儿呀——还是要找本地的。那谁家的二姑娘刚就在林子里跳绳,啧啧,贼俊!”

奶奶的热情让人浑身发痒。照这么下去,我真担心自己会扭成一根麻花。于是我说:“刚咱家剧团又上电视了。”

“哪个台?老天爷啊。”

自然是平海台啊。撸完管,我就着啤酒看了半集《走向共和》。之后是广告时间,我一通乱捏,凤舞评剧艺术团就跑了出来。确切说,是母亲跑了出来。起初只是觉得眼熟,过了十来秒——待我再换回台时,才猛然意识到荧屏上这位优雅的女士就是我妈。说来也怪,她看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至于哪不一样,偏又说不出来——兴许每个上电视的人都是如此吧。而灯光和布景使得镜头下的整个空间淡寡地膨胀开来,连声音都恰如其分地空洞。母亲的嗓音变得莫名干硬,像一根悬在寒风中的冰柱正在无可避免地截截断裂。访谈内容嘛,不用说你也想得出来,评剧爱好,文化断层,初衷、现状以及展望。一篇标准的命题作文。母亲着一件棕色西服,米色线衣托着修长脖颈,自始至终笑靥如花。毫无疑问,在我市电视台的巧妙包装下,那清远温润的鹅蛋脸成功地迸发出一种干练的商务气质。栏目名叫文化来鸿,半土不洋地弥漫着小地方令人牙痒的穷酸和世故。

除了母亲,悉数登场的还有小郑、几位业界前辈和若干剧团演员。在一组日常排练的镜头中,张凤棠甚至自告奋勇地来了一段《花为媒》。她嘴角的黑痣于跌宕起伏间飞扬起来,搞得我又是愣了好半晌。日常之后便是剧团演出。如你所料,五一节那段好资料岂能浪费——一番鬼斧神工地剪切拼贴后,它被反反复复播了两三遍。当然,也没准掺着其他时间其他地点的演出,这种东西于我而言很难分辨出来。歌颂党和政府自然免不了。节目很快提到了文体局对传统文化的扶持,对评剧复兴的渴望,对社会主义文化生活蓬勃发展的信心,乃至“终有一天,伟大的评剧之乡会以崭新的面貌再次光耀神州大地”。我以为节目已近尾声,不想画面一转,它又开始大谈红星剧场和新建的办公楼。关于红星剧场,画外音说:市场经济的春风一扫体制僵化的雾霾,使文化生活的发展更符合广大人民群众的需求,整个文化产业链也得以盘活,切实遵循了邓小平总设计师“一手抓物质文明,一手抓精神文明,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的谆谆教诲;关于办公楼,画外音说:在文体局牵头,住建局和规划局督导下,新的文化综合大楼也于春节前落成。其占地近两亩,共计十层,总建筑面积达6000多平方米,新哥特式的建筑风格与不远处的红星剧场相映成趣。市局文化馆办公室、市文联、作协、侨联、科协、贸促会以及工商联合会等社会团体,包括市戏曲协会和凤舞剧团都将在近期内落户于此。

看到这儿,我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生怕母亲会蹦出来语无伦次地感谢党和政府。所幸没有——不是没有蹦出来,是没有感激涕零。母亲开始谈接手莜金燕评剧学校的前前后后,谈师资方面的困难和培养青年人才的重要性。当那栋破烂不堪的三层教学楼骤现眼前时,我实在有些惊讶。就这鸡巴学校竟然开口一百万。于是我一把捏扁了手中的啤酒罐。于是淡黄色的液体就喷薄而出。于是我盯着湿淋淋的裤子呆了好几秒。我以为啤酒已喝完,不想还没喝完。这让我愈加惊讶地仰起脸,把奇形怪状的铝罐凑到了嘴边。只有一滴。只剩一滴。待我怅然若失地丢下啤酒罐,白面书生终于跳了出来。我知道这货会跳出来,但他真的跳出来时,我还是愣了一下。这人剃着小平头,戴一副无框眼镜,额头很亮,眼镜也很亮。等他开口说话时,连嘴唇都在发亮。随着两颊法令纹的蠕动,刻板的词句在洪亮的嗓音下感人肺腑地蹦跶而出。他说自己从小就热爱评剧,说他刻苦求学的青年时代与评剧结下的种种缘分,说市场在文化发展中如何发挥作用,说改革总会触及部分人的利益但他矢志不渝。一切都这么顺理成章而令人厌恶,偏偏又衍射出一种连我都无法否认的儒雅、理性,甚至悲壮。最后他说文化发展看教育,如今戏曲教育的没落直观地体现了传统文化的衰败,所以教育不能丢,他感谢凤舞剧团在评剧教育上作出的努力。

我不明白一个大男人哪来那么多废话,只好又拎了罐啤酒。踱回来时,正好瞥见白面书生点头致谢。镜头拉远,显出了此人的全身像——他扶扶眼镜,抿了抿刀刻似的薄嘴唇,眉头舒展开又快速凝成一方铁疙瘩。就这一刹那,我猛然发觉这货有点眼熟,似乎在哪见过。于是我一口闷下了大半罐啤酒。于是我在打嗝的同时打了个寒战。于是我一头栽到了沙发上。然而还是没能想起来——多么遗憾。“啥时候还有?”奶奶有些失望。尽管应她的百般要求,我给换到了平海台,但非常不幸,我市电视台正热情地向广大消费者推荐一种曾令伟大的忽必烈汗夜夜笙歌的远古神秘蒙药。只瞧一眼,我就红了脸。“反正这会儿没有,”我嘴里嚼着黄瓜,快速地换台,“肯定会重播,没准儿晚上吧,谁知道。”奶奶没说话,而是白了我一眼。

夏日啤酒花园离平河大堤不远。尽管老早就看到了地标建筑宏达大酒店,找到它还是费了我一番功夫。所谓啤酒花园,其实就是个大型户外烧烤摊——沿着河滩外的绿化带,一股脑拉扯了将近半里地。在落日惨红而依旧灼热的余晖下,映入我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的圆桌和雨后蘑菇般的遮阳伞。一如体积上的侵略性,其视觉上的五彩缤纷也让人眼花缭乱。可惜时候尚早,稀稀落落没几个人。于是我点颗烟,绕着酒店外那尊丑陋不堪的形而上学式雕塑转了好几圈。我以为会把自己绕晕,然而并没有。所以一颗烟后,我又续上一颗,准备再转几圈。正是此时,自行车后座上多了个人,后背也挨了一拳。咚地闷响,宛若敲在砂锅锅盖上。我一回头,就看到了王伟超。这胖子嬉皮笑脸,却总能让我惊讶——因为他更胖了。印象中,自打初中毕业,此逼在纵向上几乎恒定不变,在横向上倒是屡屡突破、成绩喜人(当然,我也没见过他几次)。别无选择,我只能说:“靠。”

他也说:“靠。”

一起来的还有另外两个呆逼,他们同样说:“靠。”

两杯扎啤下肚,天就黑了下来。真是不可思议。河堤上的老柳树没剩几棵,周遭的水泥窟窿里却戳出来不少槐科植物。具体是啥玩意我说不好,大概有拇指粗,一个个颤巍巍的,像再也扛不住头顶的锦簇花团。风拂过时,它们就可劲地骚首弄姿,释放出一股浓郁的尸臭味。于是我打了个嗝,说:“真臭啊。”

“臭就对了,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一个呆逼说。

“靠。”

“真的,这可是宏达专门从巴西搞来的。”

“就这个宏达?”

“还能哪个?现在牛逼着呢,全省连锁啊,平阳不也有一家?”这货以前说话磕磕巴巴的,这会儿倒流利得很。

“现在人叫宏达娱乐集团。”王伟超收起遮阳伞,开始让烟。

犹豫了下,我还是接了过去,与此同时摇了摇头。我确实不知道平阳竟然有个宏达大酒店。对于偏安一隅的我来说,进城就像老农赶集。管它集团不集团、娱乐不娱乐,跟我是毫无关系。呆逼们却仿佛找到了一个好话头,个个兴奋得摩拳擦掌。是的,对昔日女同学的奶子和屁股,大伙早已厌倦。或者说时光荏苒,那些平庸的姿色就像多年前的一个浪头,早已在滚滚洪流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那些相对不那么平庸的呢?在现实中只怕会腐烂得更快。所以对于过去,我们怎么再好意思觍着脸加以缅怀呢?不如装装逼,谈谈官场和黑社会吧。王伟超要了一副扑克牌。很快,在淡薄如雾的月色下,我们各又干掉了一杯多。话题也似过山车般,从贪污腐败到杀人放火再到男盗女娼转了好几轮。我自然只有听的份。我觉得他们喷了太多的唾沫,混杂着烟草和尸臭,已成功地使我漂浮起来。

“哎呀,甭管雅客还是那啥——还有宏达,说到底啊,还不都是你们钢厂的?”放水回来时,呆逼们都瘫到了椅子上,只有稀薄灯光下的烟头在兀自闪烁。

“钢厂?肛毛!是人陈建业个人资产好吧?”王伟超脱去黑衬衣,肥肉便温柔地摊开来,连夜色都酥软了几分。打广州回来后,他就搞了个电工证,在钢厂当上了电工。据说是个闲差,也就坐坐机房,没事溜达两圈。真出了岔子,有专业的电工组顶着。说到底,是给钢厂子弟专设的饭碗吧。

“个人?个人个鸡巴毛!真要较真,那也是陈家的,他陈建业可挑不了大头。”此逼又结巴起来。如何个结巴法,我就不示范了,还请自行想象。总之在第四杯扎啤见了底时,他才面红耳赤地磕完了上述语句。

王伟超只顾接酒,也不搭茬。我揪了片饱含尸臭的巴西槐花,慢条斯理地把它撕成了更多片。我在想要不要撸一个肉串,却也不敢罔顾几欲胀裂的肚皮。

“那自然啊,”另一个呆逼笑了笑,调子拖得老长,“还得陈建国罩着呗。”

“陈建国谁啊?”我终于吐了一句,“你们说的我都鸡巴听不懂。”

“靠,”大伙投来鄙夷的目光,“平阳市市长啊,以前是咱们平海公安局局长。”

我想哦一声,以示了解,却没了机会——王伟超递啤酒过来,我只好接过去,顺势拍了拍肚皮。“多着呢还,”他摇摇扎啤桶,淫荡一笑,于是奶子此起彼伏,“起码还有一小半。”

我绝望地叹了口气。俩呆逼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陈建国啊,就是陈家老大,陈建军和陈建业他哥。”好一会儿,王伟超突然说。他洗着牌,山羊胡一翘一翘的。

“陈建军?”我几乎条件反射地操起一个羊肉串,“陈建军谁啊?”

“陈建国他弟。”

“陈建业他哥。”

“靠。”

“是——是不是文化局的?”孜然搁得太多,我差点打了个喷嚏。

“文化局还是啥规划局,反正篮球城、博物馆啦都归这逼管。”

“以前是老师吧,好像。”

“文体局文体局,现在哪还有鸡巴文化局?”王伟超有条不紊地发牌,“这逼可大有来头,北大毕业生啊,以前是省师大教授,研究啥鸡巴鸡巴……”

不远处的方形平台上有人在跳舞。风把灯光推过来,连我们也变得五光十色。但王伟超什么都没鸡巴出来。我只好不耻下问:“研究鸡巴啥?”

“啥鸡巴土地经济?反正钢厂现在的学术委员会名单上还有他。搞个大照片,挂在展览区,好些年了都。”

一时只剩逼逼屌屌。两局过去才有人说:“咱小老百姓就别瞎操心了,人搞再多也不给咱发一分,都赖没个好爹啊。”

我打了个嗝,觉得再也喝不下去,只好顺势叹了口气。

“咦,他爹叫啥来着?”

“老重德呗,老重德最缺德,抄完平阳洗平海,哈哈哈。”

“抄个鸡巴,在平阳武装部他也就是个副政委,屁都不算。”

“上面有人啊,XX可是老重德战友啊,你以为呢?”

老重德我貌似听说过,但也就有个印象而已。XX我倒知道,国务院主抓能源的前副总理,可谓我省最知名人物之一。我们学校就有他的题词。于是在愈加飘渺而温热的尸臭中我告诉他们:“XX八十年代初才平反吧,要上台得到中后期了都。”为何没头没尾来这么一句,我也搞不懂。效果嘛,该话题就此结束。

扎啤终究没能喝完。呆逼们散去时,晚风吻得人浑身发软。有人提议搓澡去。我说我只想尿一泡。王伟超建议要搓澡上他妈那儿。大伙齐声问:“你妈那儿有鸡吗?”他说:“你妈那儿才有鸡。”说这话时,胖子死压着我的肩膀。我突然就想到历史上那头被稻草压垮的倒霉骆驼。初中毕业后有好几年我都没见过王伟超。直到去年十一月份我回来开个什么证明,竟然在二十二路公交车上撞见了一个旁若无人誓死酣睡的胖子。我盯着他看了五六分钟也没敢做出什么反应。后来胖子眼皮支条缝,抹了抹哈喇子,并顺带着瞥了我一眼。过了几秒钟又是一眼。之后,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他伸出一截胳膊,暴喝道:“严林!”那时我才惊讶而绝望地意识到,此胖子就是王伟超。至于他为什么退学,我从没问过。只记得这货在工业中专干起架来毫不含糊,一时威名远扬,连缩在一中孤陋寡闻的我都没能躲开“阎王爷”的大名。

这泡尿足足有一分钟。完事后我和王伟超都瘫到了河滩上。平河水像所有其他水一样波光粼粼,尽管它携着一股说不出的工业气味。王伟超甩来一颗烟。我没接住,它就顺着膨胀的肚子滑了下去。“你这鸡巴酒量啊。”他点上烟,摇头晃脑。

我笑了笑,没接茬。因为我实在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于是王伟超说:“张老师现在跑剧团也不错。”

我说:“谁?”

“张老师啊,前段时间还来我们厂演出过,我可给捧了好半天场哩。可惜那玩意儿我听了就他妈头疼。”

“哦。”我回答他。我看着薄如蝉翼的月亮穿过薄如蝉翼的云。

好半会儿没人说话,头顶的喧闹声却已近沸腾。在我坐起来点烟时,王伟超说他那儿有很多打口,磁带、CD都有,让我想听随便拿。我吐了个几不成形的烟圈,说:“靠。”

他侧过身来,捣捣我的腰,铜铃般的双眼在夜色中鼓起:“我有邴婕的电话,你要不要?”

-----------------------------

第二十六章

红星剧场在老商业街路口,对面就是平海广场。后者的着名之处在于一尊矗立其间、高达二十来米的巨型青铜雕塑。据说这个奇形怪状的玩意儿就是平河河神。可惜有点不男不女,创作者在生动地展现出其绵长胡子的同时,也没落下丰硕的奶子。于是我杵在巨大的阴影下,仰起脸欣赏了好一阵。不光我,不少行人也在此驻足,甚至要与它合影留念。不可避免地,我将和奶子一起被摄入光的媒介,作为他人的美好回忆保存下来。唯一的遗憾大概是我身着屌丝背心在破车上挥舞矿泉水瓶的英姿于青天白日间有种莫名的怪诞。至少母亲这样认为。她给我扔把毛巾过来,眉头微蹙:“衬衫不给你找出来了?瞧你这一身行头!”我只好笑笑,说不知道。其实当然是因为背心裤头更舒服。“你呀,”母亲欲言又止,“算了,不消说你了,越长越不如以先,小时候多干净利落。”这次我没笑,而是扫了眼对面的落地镜——或许在柜子里压得太久,背心上的褶子确实多了点,这使得身旁一袭黑色长裙的母亲越发光滑素洁。但其他人都笑了,男女老少,一个没落。其中要数张凤棠笑得最欢,她把水袖舞得风情万种,端着说:“好极好极,你妈妈不要你,不若给姨娘当儿子来。”不要笑,原话如此。“听见没,”母亲瞅我一眼,凑上来,拽住背心使劲撑了撑,“管你姨叫妈咋样?”她口气轻轻的,携着一丝令人发痒的笑意,毫无征兆地喷在我脖子上。周遭突然安静下来,灯光也亮得过分。所有人都没了动作,像在等待我的答案。我觉得应该笑一笑,但毛巾香喷喷地躺在手上,搞得我愈加僵硬。好在这时手机响了,狗血,但救急。我快步走出排练室时,里面哄堂大笑。

等我再进来,大伙都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化妆的化妆,吊嗓的吊嗓,练台词的神经病一样自言自语,舞枪弄棒的像刚打花果山里蹦出来。郑向东领俩人张罗着搬道具,一路风风火火。许是副团长的使命作祟,时不时地,他要拍两巴掌,来一句:“同志们,麻溜点儿都!”要不就:“小叉啊小叉,我看数您最悠闲,不行再歇一天?”此人身材中等,肤白瘦削,在人群中穿梭而过时宛若一只漂白的猴子。看到我,他说:“来了?”我只好说:“来了。”他点点头,拍拍我的肩膀:“来了就好。”好什么好?这话什么意思我一点也搞不懂。别无选择,我只能傻笑。然而小郑视若无睹,他一溜烟就窜了出去,空余钥匙链在走廊里叮当作响。整个地下室大概六七百平,打了仨隔间,一仓库,一更衣室,俩洗手间,剩下的都用作了排练房。这当口母亲在东南角给人化妆,柔丝轻垂肩头,晃动中不时舞起一抹耀眼的光。剧团拢共四十多号人,日常演出阵容大致三十出头,刨去琴师,主要演员也就二十人左右。今天基本聚了个齐——待会儿,就是《花为媒新编》的首演。剧本嘛,如你所料,出自母亲之手。用她的话来说即“没事儿瞎捣鼓出来的”。这年头也就几个屈指可数的省级评剧院偶有新作问世,频率是两三年一部——“咱也只能在边边角角上动动手喽”。

关于此事,去年寒假里母亲很认真地跟我讨论过。话题因何而起想不起来,只记得她的嗓音如同碗里的袅袅热气,倦懒得没有一丝重量。据她说,当下评剧发展面临的主要问题有二:第一,剧本与时代脱节,更不要说反映平民百姓的生活了,吸引不了年轻观众也是理所当然;第二,青年人才奇缺,演员平均年龄四十岁靠上,极端情况下老头还要扮小生。没错,当时她就把郑向东拎了出来。我觉得有点滑稽,差点没憋住笑。母亲就瞪了我一眼。于是我作愁眉苦脸状,问那咋办。“咋办咋办,碗里汤圆别剩下就成。”母亲笑笑,眼神却刀片般掷地有声。发愣间,腰上给人搡了一把,一个清丽的嗓音从背后响起:“哟,林林来了呀,还以为又是打哪儿来的小戏迷呢。”虽然没往剧团跑过几次,但几个熟脸我还识得——说句不好听的,当今平海戏曲界硕果仅存的时代精英有一多半都窝在这儿了。来人姓李,名字里带个“霞”,大概长我五六岁。她倒算不上精英,却是货真价实的年轻演员,听说去年刚给平海卢氏当儿媳。至于是母亲牵线搭桥,还是业务往来的意外收获(剧团的舞美道具不少都在卢氏手工坊订做),就不得而知了。

我赶紧让道——手里还攥着母亲的毛巾——与此同时笑了笑。

“放假了?”霞姐小巧玲珑,杏眼桃腮,此刻着一件粉红短褂,今天的张五可多半非她莫属。我确实放假了,便点了点头。“那敢情好,”她把小脸转向人群深处,唱道,“同志们,开饭啦!”就这一刹那,俩提着庞然大物的小哥尾音似地鱼贯而入,简直吓我一大蹦。人声嘈杂中,母亲向门口走来。我瞥了眼墙上的钟,十一点不到。“哎,”李X霞在我肋骨上捣了一下——她老也太不客气了,“林林也尝尝咱们的工作餐?看你妈平常都吃啥好的。”我冲她摇了摇头,继而冲母亲摇了摇头。我说:“没这口福啊,一会儿还有事儿。”我确实是这么说的。于是霞姐切了一声,说一准有大餐等着。母亲自然没听见,所以两秒后她几乎把李X霞的邀请重复了一遍。我只好再次摇了摇头,说要去小礼庄。母亲撇撇嘴,接过我手里的毛巾,面向李X霞:“咋样?咱这儿子也不傻,啊?”为表赞同,霞姐又在我肋骨上捣了一下:“何止不傻,还油嘴滑舌呢,刚还说自个儿没口福。”毫无办法,在母亲目光扫来的一瞬间,我几乎要汗如雨下。

打地下室出来时,正好碰见郑向东。母亲让他快吃饭,他摆摆手,嘴里嘟囔些啥我也没听懂。张岭话更接近于晋语,和平海本地话差距不小,语速一快我就懵逼。于是我问:“咋?”

“咋啥咋?”

“小郑说他咋?”

“呸,胆子不小!”母亲在我背上来了一巴掌,“小郑是你叫的?没一点礼貌!”

简直跟狗血电视剧里演的一样,话音未落,小郑就嗖地打身后窜了出来。他抱了捆大绳,笑着说:“没事儿,没事儿,亲切。”这次他用的是平海话。

理所当然,我背上又挨了两巴掌,毛孔里憋着的汗水也总算汹涌而出。这会儿舞台上已铺好地毯,摆好桌椅板凳,连瓜果点心都一样没落,看布置该是李家大堂没跑。小郑和一位琴师变戏法似地从幕布后推出一堵大红背景墙,简陋得有点夸张,以至于其材质是布是纸我也无意深究了。而据母亲说,在当下戏曲表演中,这已是中上等道具。“没有办法啊。”她轻叹口气。是的,没有办法。像现在的红星剧场,虽被凤舞剧团承包下来,但也不得不搞一搞其他剧团、其他戏种,包括相声甚至话剧、歌友会在内的“补充性演出”。“生存第一嘛,总得慢慢来。”奶奶这样说。尽管在她老人家看来,除评剧和部分相声以外的所有艺术/娱乐形式都应当予以取缔。

临出门,郑向东竟叫住了我。他说:“咋,这就走?不看戏了?”

搞不好为什么,我老觉得他的语气异常愤慨。于是阳光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时,我对母亲说:“刚我小舅妈来电话,有重大事项协商。”

“哎呦,啥重大事项?”

“说是咨询点法律问题,谁知道。”

“那你可得做好基本功,别给人瞎扯。”母亲挽上我胳膊,笑意已弥漫至炽热的空气中。

“不会是要跟我小舅离婚吧?”我笑了笑。为何来这么一句得问老天爷。

“说啥呢你,”母亲停下脚步,皱了皱眉,“胡说八道,瞎说个啥劲?”她是真生气了,两眼直冒火,鱼尾纹都跳了出来。

理所当然,我立马变得灰头土脸,连夹脚拖的蹭地声也隐了去。即便新生儿般的文化综合大楼近在眼前,即便几乎能嗅到官僚资本的铁腥味,即便我伸了伸手,还是没能从喉咙里抠出一个字来。

“这两天就往里边儿搬。”好半会儿,还是母亲先开口。

“嗯。”

“嗯啥嗯,德行!”她挤了挤我。出于可笑的自尊,我并不打算立即做出回应。不想母亲竟把脸凑了过来,那么近,发丝呵得我心里直发痒。我只好把脸扭过另一侧。她就笑了起来,轻巧得如同春燕的尾巴。直到站在老商业街路口,母亲才捣捣我,犹带笑意:“哎,咋过来的?”我指了指不远处锁在法国梧桐上的破单车。“电瓶车不专门给你充电了?”

“不知道。”

“又是不知道,我看你啊,越长越顽皮。瞧你这裤衩,啊,拖鞋,真是不消说你。”等我跨上单车,母亲又说:“今儿个可别喝酒,不然就别回家了。”

我笑笑说好。

她却双臂抱胸,长叹口气:“你是长大了,妈看也看不住你喽。”

昨晚上母亲也是这么说的。我到家时十点出头,刚进门,她就站了起来:“不催你,你就不知道回来,也不看看几点了。”于是我看看手机,告诉了她。“咋,喝酒了?还不承认!”不等我换好鞋,母亲已来到玄关口。“啤酒。”“烦死人。”她皱皱眉,扬手欲打我。可父亲并不这么看,他说:“烦啥烦,那怕啥。”奶奶则是火上浇油:“不学好,可得教训教训他!”都这时辰了,她老人家还没歇息去,真是让人大吃一惊。然而等我在沙发上坐下,刚才的惊讶立马烟消云散——平海台在重播那个《文化来鸿》,此刻端坐在荧屏上的可不就是母亲?奶奶看得那叫一个聚精会神,都没舍得瞟我一眼。父亲就着啤酒在磕一小碟花生米。他倒是瞅了我好几眼,甚至有邀我同磕的意思,可惜张张嘴就没了下文。母亲嘛,进厨房泡茶,尽管我连连说用不着。

就这么仰脸闭目听了一会儿,奶奶突然说:“这女主持,哎,和平,这不是那谁嘛?”我下意识地漏了点光。映入眼帘是一个四五十岁的精致女人,很瘦,很白——鱼肚白,周身却又浮着一抹光,像夏天巨大的白色云层翻滚而过时底部溢出的那抹铅灰色。她戴着个大耳环,过于夺目。老实说,从造型上看,跟沙师弟失足时期佩戴的那款倒是十分相似。奇怪的是那个上午我一点也没注意到这个人。可惜父亲并没有及时作出反应,一时只有咀嚼花生米的声音。在我犹豫着要不要补充发问时,他老总算开口了——在此之前先顺了口啤酒:“李雪梅啊。”我以为他会再说点什么,然而没有。奶奶也没了言语。于是我问:“李雪梅谁啊?”又是花生米。我打赌父亲瞟了我一眼,好像这才发现他儿子竟然会说话,真是打天上掉下个宝贝。他说:“李雪梅啊,你忘了,以前新闻联播啥的都是她主播,陈建国老婆,前电视台一把手,现在——”听这么一说,我眼前似乎真的浮现出一幅男女性端坐镜头前只有嘴唇上下翻动的画面。这让我睁开了眼。母亲端了一碗茶出来。“现在嘛——”父亲以四十五度角仰望着天花板,“好像退了,在妇联还是在哪儿?政协?是不是在政协?”他面向母亲。后者小心翼翼地把茶放下,拍拍我肩膀说当心烫,尔后捋捋头发:“我哪儿知道,应该是吧。”“看来市里边儿真是对评剧,啊,传统文化,上了心哩,这李雪梅都请出山了。”父亲翘起二郎腿,点上一颗烟。他甚至把烟盒往我这边推了推。母亲不满地砸下嘴,双手牢牢地搭在我肩上——这就是昨晚的母亲,始终站在我身后,纹丝不动。

白面书生跳出来时,沉默半晌的奶奶撇过脸来:“还不是秀琴认识的人多。”“狗屁,牛秀琴算个屁啊,”父亲猛抽口烟,差点打沙发上蹦起来,“她就是个芝麻粒儿,哪来那么大能耐?”说完他看看母亲,又看看我,最后才转向了奶奶。后者却不瞧他,正襟危坐,嘴里也不知咕哝些啥。一时陈建军的声音变得分外古怪,像是在对着稿子念悼词。法令纹的每次蠕动都让人备受煎熬。关于牛秀琴,我希望母亲能说点什么,但她只是捶捶我,说:“喝茶。”倒是奶奶探过身来,在我大腿上来了一巴掌,嘴唇翁动的同时眼却瞟着父亲:“那啥理疗仪就是你秀琴老姨送的,这电视里可都放过,名牌!”她老什么意思我搞不懂,我只知道是时候让紧绷多时的膀胱放松下了。打卫生间出来,陈建军还没搞完。神使鬼差地,一句话就从我嘴里冒了出来:“老重德是谁?”仿佛耳朵出了问题,客厅里的仨人没有任何反应。等我再度落座,父亲才说:“老重德嘛,县公安局的,后来区改设市,他是个副局长吧。”我喝口茶,说哦。他老反倒意犹未尽:“他也就沾了抗美援朝的光,那时是个机枪手。听你爷爷说,老重德天生带着股二劲儿,机枪没油他就撒泡尿接着打,啧啧,这就成了典型。妈个屄的,那么多能人就个二逑成了典型!”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顺着父亲叹了口气。母亲拍拍我,说她先睡,“明儿个还有重要演出”。我点点头。她又叮嘱我记着把茶喝完。我说行。“行行行,”她也叹口气,幽幽地,“你是长大了,妈也看不住你啊。”

从老商业街到小礼庄几乎要穿过半个平海。小舅妈却不在家。事实上没一个人在家。整个院子空空荡荡,虞美人开得越发娇艳。我只好大汗淋漓地窜进了小饭店。三三两两的食客惊讶地抬起了他们或大快朵颐或小心翼翼的脑袋。我喊了声小舅,他便从厨房探出个头。“呦!”他说,完了挥挥长勺,“热?”这不废话么。我打冰箱里操了瓶碳酸饮料。“热就对了,快三十度呢今儿个。”干完手里的化合物之前,我不打算再搭理他。小舅却晃出来,问我吃点啥。我问小舅妈呢。他说:“回娘家了!”是的,他是这么说的。于是我当下就喷出了一道效果可观的可口可乐之泉。当然,事实证明是我想多了。小舅妈并非要咨询离婚事宜,而是想知道现在购买农村宅基地靠谱不。理论上当然不靠谱,至于司法实践上,我说我得研究研究。是的——研究研究——我是这么说的。我已做好准备迎接一切冷嘲热讽。但小舅说:“你可得好好研究研究,小舅的下半辈子就在你手里头喽。”

吃完凉粉,应小舅之托,我还要往鱼塘送饭。敢情这才是诓我到小礼庄来的真正目的。父亲的肉刀削,姥爷的海带汤,其他若干人等花里胡哨的各种面,以及几瓶啤酒和香烟——害我跑了两三趟。曾几何时,钓鱼也变成了时髦的怪癖,何况是在人工塘里。据父亲说,搞垂钓塘关键在于把握好难度,让客人体会到某种微妙而幸福的成就感。他说的对,这会儿姥爷就徜徉在这种成就感中销魂蚀骨,难以自拔。直至我奉上午餐,他才丢开自制鱼竿,允许我暂时代为掌控。他老在钓虾。他老指指水桶,说晚上留下来吃饭。他老玩上瘾了。梧桐很老很高很大。有树荫,不太热,但也算不上凉快。于是我问姥爷咋不去看戏。他愣了下,然后直摇头,说唱了一辈子,离是离不开了,但也不能跟太近,何况是自己闺女呢。“晕眼啊。”他呼噜一声后,从海碗里抬起头来。我无话可说,只好点了颗烟。很快姥爷就夺回了操控权,难为他老一大把年纪了还要狼吞虎咽。我掂瓶啤酒,决定像个返乡农民工那样到自家田间地头转悠转悠。

父亲坐在渔屋前的老榆树下。同我一样,他也在喝一瓶啤酒。一旁的红漆木桌上几乎陈列着前电气化时代的所有娱乐方式:扑克、象棋、《水浒传》和一本暴露着女性大腿的铜版健康杂志。该杂志会虚构出一些卑微的人名,然后以怜悯而色情的口吻尽可能地详述他们在性生活上遭遇的种种困难。这之后它会提出解决之道,往往是些生活小常识,籍此你的人生会迎来重大转机。据我所知,它曾帮助很多青少年成功地实现了手淫,这其中就包括我。所以一看见它,我就笑了。父亲也笑,问我六号走不。我说看看。他又邀请我钓鱼。我说没意思。“啥有意思?!”他拍拍桌子,嘴唇翁动着,却没了声音。我不知作何反应。好在眼前的脑袋一番摇摆后又仰了起来——父亲以一种故作幽默的口吻说:“给你布置个任务,咋样?”“咋样”两个字并没有说出来,但他就是这么个意思。“好啊。”我说。“喂猪去。”他丢出一串钥匙。我捡起,刚走两步,父亲就哈哈大笑起来。是的,货真价实的哈哈大笑,白背心下的肚皮都在飞速颤抖。“你还真去啊!”他说。“喂得过来么你!”他又说。父亲拍着大腿,眼泪都流了出来。于是他擦掉眼泪,说:“猪——还是我去喂,你——到山墙下揪点银杏叶,你奶奶都唠叨两天了。”

经再三确认,我总算在西侧山墙外找到了那几株父亲“悉心栽培以便药用”的银杏树。拇指粗,孱弱得像个甲亢病人。在小心翼翼地摘掉其一半叶子后,我终于狠狠心来了个风卷残云。于是它们索性淹没在墙根越发凶猛的藤蔓间,消失了一般。出于某种愧疚,我冲着银杏树撒了一泡尿。我觉得这将有助于它们茁壮成长,再不济也好快些容光焕发。提上裤衩,我环顾四野,神使鬼差地,就沿着小路走到了尽头。拐过墙角的同时,我系上了手中的塑料袋。理所当然,那泡屎还在,只是与两天前相比它变得愈加干硬。在物理学上,这是个十分有趣的过程。张凤棠的尿却不见了,它消失在松软的土壤间,就像我亲姨从未蹲过那儿一样。这自然也符合物理规律。所以我并不惊讶。围着那泡尿曾经存在过的地方,我转了好几圈。当然,不是脚,是目光。除了一厥陈年老屎之外,别无所获。更远的地方,杂草汹涌,绿得夸张。一切都正常得令人心旷神怡。我点颗烟,站在小树林斑驳的阳光下,任大自然的凉风摸了个爽。后来,我抬起头,就看到了一只黑色丝袜。我估计是的。它十分屄屌地攀着一截树杈,高高在上,舞动得令人心颤。我猛吸口烟。二十一世纪的天还是这么蓝。

-----------------------------

第二十七章

老赵家媳妇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她不知何时换上了一件粉红紧身短裙,在包住肥臀和大腿的一部分时,释放出了另一部分。简单说就是屁股比穿牛仔马裤时显得更圆了。她没穿丝袜,所以腿就露了出来。不长,但很白。也不是特别白,但总归——根据其常年暴露在外的肤色,你想象不到它们会这么白。你被震惊一下,就意外地发现了白。就是这样,有点不可思议。另基于人体力学,在行进中,臀大肌会随着大腿肌肉的摆动而摆动。于是略显松弛的大腿在牵动着结实的小腿向前迈进时,浑圆的肥臀就颠动不已。我不得不多瞧了两眼。我觉得在高跟鞋催命般的击打下,由不得你的眼往哪放。当然,一起颠动的还有腰。可能裙子太紧,在绷出文胸背带时,多少也勾勒出了腰部的软肉。她有点胖——我是说比过去更丰满了。至于丰满了多少,我可说不准。总之走到电梯口时,一个念头突然打我脑子里冒了出来:金钱如何使女人发胖。我想,对于这个话题,奶奶肯定会兴致勃勃。

御家花园对面有片杨树林。后来栽了些杂七杂八也不知道什么树,搞得花里胡哨的。年前又修了路,安了点健身器材——如你所料,非蓝即黄,一夜之间扎满了祖国大江南北,甭管城市、农村还是城乡结合部,哪哪都不能免俗。即便如此,也没能遏制住人们在这儿拉野屎的雅兴。我骑着破车晃了两圈,奶奶没见着,倒是被零零散散的黄白之物惊得魂飞魄散。一时半会儿怕也没心思去猜哪个是跳绳的二姑娘了。即便她真的在这儿,想必口味也过于超凡脱俗。于是我抹了把汗,顺带着瞟了眼明晃晃的天,这让我意识到四点钟的太阳与两点钟的并无太大区别。打假山池调头出来时,有人叫住了我。她说:“林林回来了啊。”我说:“回来了。”她说:“放几天假?”我说:“马上走。”“马上走?”蒋婶停止晃动她的粗腿,她甚至妄图瞅准时机打健身器材上蹦下来。然而老天爷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所以一阵踌躇后粗腿又开始晃动:“啥叫马上走?哟,你这就走呀?蒙谁呢。”与粗腿一起晃动的还有四条细腿,他们在嬉笑着互相捶打的同时也没忘了有样学样:“蒙谁呢,嘿嘿,蒙谁呢。”对小孩我喜欢不来,只能假装没看见。蒋婶却咂咂嘴,把手盖在其中一个的脑袋上,强迫后者朝我扭过脸来——就像掀锅盖一样轻松自然:“这你林林哥,不认识了?大学生呢,你可得向他学习。”小孩并不打算向我学习,他甚至不愿意瞧见我这副尊容,所以身子一扭,他便泥鳅般打他妈两腿间钻了出去。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妈挺起小腹啊了一声。于是我就笑了。他妈也笑,脸都涨得通红,一手抓住杠子的同时,另一手挣扎着在他背上拍了两下。她说:“钻你妈屄啊钻。”

奶奶果然在家。当我拎着银杏叶窜进门时,她老赫然坐在客厅里。真的是“坐”,进门正中摆个蒲团,奶奶两腿大开,中间还夹着个竹箩筐。此古董并非来自老院,而是搬家后她专门请人新编的。形象欠佳,然无比实用,以至于母亲虽对它占用空间不甚满意,却也只能任其堂而皇之地保留下来。诚如老赵家媳妇所言,奶奶确实捋了“点儿”槐花。此刻它们冒着香气,骨骨朵朵的,在箩筐里蓬勃开来,像是片大意被俘的白云。捕云者奶奶哼着小调,冲我撇过脸来:“不能悠着点儿,瞅你不像那腊月天西北风?”我笑笑,把银杏叶丢给她,一溜儿奔至冰箱,取了罐啤酒。“啥东西这?戏演完了?”她老一股脑抛出俩问题,我不知道先回答哪个好,只能抠开易拉罐,一通狂饮。“哎哎,”待我靠近,奶奶一巴掌拍在我小腿上,“瞅瞅你脚,不知道的以为你下河捉鱼了,也不换鞋!”我告诉她虽没下河捉鱼,但我去小礼庄了。“干啥去了?”奶奶拆开塑料袋。我靠上沙发背,冲银杏叶努了努嘴。“哎呦!”奶奶脸上绽开一朵花,却又转瞬凋零,“干啥用?”我险些被呛住,抚胸半晌才说:“你不胸闷嘛。”至少昨晚上她老是这么说的。母亲回房后,奶奶面向我大声宣布:“我胸闷,不得劲儿,明儿个就不去看戏了!”或许她希望父亲能说点什么,但后者只顾抽烟,屁都没放一个。所以奶奶说:“我胸闷?谁说我胸闷?和平血压高才用得着!”她一把丢开塑料袋。我无话可说,只好把啤酒喝得咕咕响。“还有你妈!”奶奶意犹未尽,拽过塑料袋,再次丢开。“我妈咋了?”我一惊。“腰疼,更用得着!”“啥腰疼?”“啥腰疼?”奶奶仰起脸,拍拍两胯,同时欠了欠腰,“前阵儿不就腰疼?你妈屁股大,嗯?睡觉得侧躺!要是正面儿躺,这儿,这儿这儿,都得悬空,腰不疼才怪!”说这话时,她老划了个硕大的圆弧,仿佛凭空抱着个巨型水蜜桃。于是一口啤酒涌上气眼,我的肺差点炸裂。奶奶总算笑了出来。她一面骂,一面试图给我捶背,无奈一时半会儿怎么也站不起来。

关于《花为媒新编》,我说没能欣赏到,这令奶奶大失所望。关于银杏叶,我说其实是父亲亲手所摘,她很高兴,以至于只能强压嘴角,生怕它们翘起来。不想陪奶奶择槐花时,她老又开始抱怨,说父亲也不在鱼塘种点小麦,不然这会儿就有碾串吃了,还折腾个屁蒸菜。老天在上,我真不愿亲爱的奶奶再忧伤下去,所以我说:“我妈说这两天办公楼就能搬进去。”然而奶奶对鸟办公楼不感兴趣,她牙疼般咦地一声,又迅速压低声音:“哎,见你姨相好没?”这令我猝不及防,只好挠挠头:“哪个?”奶奶颇不以为然:“就脸长长的,像头驴那个。”我确实没印象,但还是咧了咧嘴。“笑个啥,真的(又不是)假的,西水屯家脸就够长了,这位,呵呵,戳天橛一样。”我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只能继续咧嘴。“也不知道咋整的,凤棠就好这口,啊?”搞不好为什么,瞬间那只迎风招展的丝袜在脑海里飘荡而起,我喉咙里一哽,打了个响亮的嗝。“哎,”奶奶摆摆手,声音却更低了——我不由怀疑自己是否正在和特务接头,“之前那个姓魏的,不也是个长脸!”姓魏的我知道,据说是某街道派出所所长,消息来源嘛,自然还是奶奶。过去几年的某些寂寥时刻,她老如一只怀揣飞翔梦的草鸡,在绝望地抵达最高点时,总要愈加疯狂地扑腾翅膀。各路闲言碎语便是风吹草动的迹象之一。我一向是个配合的倾听者,虽然那些话基本左耳进右耳出,虽然奶奶老是叮嘱我嘴要严实,“传到你妈耳朵里可了不得”。

今天也一样。很快奶奶话锋一转:“要说你姨吧,也挺有本事儿的,那位好歹是个官儿,哎——”这个“哎”起码持续了五六秒,像只鹞子打云端翻了好几番。与此同时她拍拍我的手,脸凑近,声音低沉而真挚:“可不许给你妈乱嚼舌头,奶奶也是听人家说的,就莉莉妈——咱老十一队瘸腿那个,她娘家跟姓魏的可是同村。”“住对门儿!”“可不许乱说!”“说啊,西水屯家还在的时候俩人就好上了!你姨开宾馆,那整条商业街都是他在管!”“说啊,这姓魏的相好的可不止一两个!那年他事发可不就因为这个!”“说啊,钱太多,家里藏不下去,就藏在你姨的宾馆里!”“你以为宾馆后来为啥不开了?那还能开吗,开不下去了呀,不让开!你姨去跑保险、卖彩票,那能有开宾馆滋润?”奶奶一番“事实”,一番点评,脸上不易觉察地升腾起一抹奇妙的红晕。末了,她老长叹口气,做出了两点总结。第一,要好好做人。电视里整天讲廉政,这些人偏就当耳旁风,出了事还不都得吃不了兜着走!“要警钟长鸣”!虽不知鸣给谁听,但她老确乃货真价实的中共党员。证据是每年春节要发五十块钱外加一条肉。第二,“凤棠命苦啊”。“西水屯家的事儿不完,又摊上这么个姓魏的”,“连咱们都蒙在鼓里”。“哪哪都是事儿,一女的拉扯俩小的,你说苦不苦?苦啊”。我亲姨命苦与否我说不好,但陆永平死后村里那些烂帐可全赖到了他头上,搞得拿命换来的若干抚恤性质的表彰最后也不了了之。不多久他妈就跟着撒手人寰,俩兄弟更是受到牵连,据说抓了放,放了又抓,小半年里都折腾了两三次。当时奶奶还信誓旦旦地称,陆家“给抄了家”,“可吐出来不少呢”,“西水屯人都这么说”。

然而等我提到表姐时,奶奶又一口咬定:“抄归抄,你姨家肯定有钱,不然敏敏这几年的学费打哪儿来的?”据我所知,军校正式生不但免交学杂费,每个月还有津贴。于是奶奶直摇头,说她胯疼,让我给扶起来。这次坐到了餐桌边。槐花择了一小盆,箩筐里尚余一多半。老实说,我一点也不爱吃蒸菜——这玩意儿你要不搁点蒜,怎么搞都像驴饲料。当然,搁了蒜更像驴饲料。奶奶白我一眼:“又不是给你做的,敢偷吃让我瞅着再说!”我笑笑,问还择不。奶奶捶捶腰就开口了。她说:“老大的学费咱暂且不谈(不要笑,原话如此),这宏峰上一中拿的赞助费可不是一笔小数,差一分三千呐!像他的分数没个几万块能下来?你整年在外头,不知道,人家都说啊,现在一中可不比你们那会儿喽,跟三中、五中也差不了多少,班里一多半都是拿钱上的!我看,还不如你妈的老二中。”平海县最好的高中确实是二中,不然母亲也不会分到那儿。但区改设市后,老一中跟四中合并,从城隍庙搬到了新行政区,集合优势资源,硬是搞出了个省示范性高中。可以说哪怕一中再堕落,只要政策利好在,其他普高也只能望其项背。所以很遗憾,对奶奶所言,我实在不敢苟同。“你还不信?跟你说啊,冬冬跟宏峰可是同学,一个班的!你姨家宏峰学习还不如冬冬!”我只好问冬冬谁啊。“你秀琴老姨家那个呗,长得俊又讲礼貌,就是学习上欠股劲儿。秀琴就说啊,在一中也是瞎混,不如送到二中去呢!”

又是牛秀琴。不得不说,几个月不见,奶奶的战斗力大为精进。为防止她老蹿到桌上去,我只好点头表示认同。奶奶却有点意犹未尽。她拍拍大腿,挥挥手,继续唱道:“这敏敏也是,啊,机遇不行,啊,当年欢天喜地,啊,今遇转业难题,啊,苦的还不是凤棠!”我无话可说,只能默默把淘菜盆和箩筐搁到了餐桌上。紧随去年十月的二十万大裁军,全军文艺团体也于年初进行了整编。除总政直属文艺团体和各军区、军种文工团外,其他表演团体一律予以解散。很不幸,表姐即在此列。而我几乎已忘记她的模样。上次见她还是在九九年冬天,印象中很瘦,除了披麻带孝,跟此前那个苍白的高中女孩没什么分别。临走,她还到过家里一趟,给我捎了两袋新疆葡萄干。这一度令我十分困惑。因为她当兵在沈阳,求学在北京,为什么要带新疆特产呢。我为此而失眠。姥姥办事,她“脱不开身”——这也正常,毕竟亲奶奶死时她都没能回来。倒是听说前年秋天表姐回家探过一次亲,但我在平阳,自然也没见着。“还择不?”我面向奶奶,义无反顾地强调。“择啊,这才多少,不够你爸一嘴吃哩。”那就择呗。我在椅子上坐下,力求多快好省。泛着口水的愉悦氛围迅速散去,一时周遭静得过分。然后门铃就响了。毫无征兆,以至于让人忧伤。奶奶甚至打了个哆嗦。你知道,她在担心自己奔放的唱腔是否被人听了去。而同样如你所料,来人正是老赵家媳妇。奶奶立马绷紧脸,跟她客套了好一会儿。这之后我就被借了去。因为身前这位不知何时膨胀起来的肉弹像所有的家庭主妇那样,总在为一些事情烦恼。眼下的这件事是:如何用万能充给手机锂电池充电。这个问题奶奶可搞不懂。

走到电梯口,蒋婶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径直开进了楼道。我愣了下,她便扭过脸来:“走楼梯啊。”那就走楼梯。“锻炼身体呀。”她一步一回头,腰上的软肉褶像秋田里新翻的垄,“就两层也要坐电梯,你说你们年轻人现在能懒成啥样?!”我说:“啊?”非常抱歉,我之所以说“啊”,是因为注意力被眼前聒噪不已的高跟鞋吸引了去。它的鞋跟又细又高,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我是说如果——屹立其上的肉弹失去平衡,我是否该明智地闪避,以免遭到误伤?“啊啥啊,张老师不在家?”“不在,有演出。”“就说嘛,大忙人一个!哎,张老师现在很火啊,见天上电视,都成咱们平海名人啦。”我没说话——当然,没准也哼了一声,反正此刻木质扶手咚咚作响。我觉得这种声音跟鱼贯而入的阳光分外贴切。“婶求你个事儿。”她停下来,转过身,像等着我上去。光线垂暮,搞得她脖子上的项链血迹斑斑,宛若挂了条鸡肠。于是我也停了下来。我继续敲着扶手。我感到嗓子眼直发痒。“哪天得请你管张老师要个签名儿,”好半会儿她才红霞满面地开了口,与此同时哈哈大笑——如同被回声驱使,肥硕的奶子在空洞的楼道里剧烈地颤抖,“说不定以后就值钱了呢!”这玩笑庸俗,却不好笑。事实上,我从未见过如此庸俗而乏味的玩笑。所以我也满面通红地问:“我大刚叔呢,不在家?”“甭提他,死逑算了!”条件反射般,蒋婶身子一扭。这下脚步快多了。

老赵家客厅正中摆着尊观音像。如果你拉开观音像下的柜门,会赫然发现老赵和他的大老婆。他们会在黑白照片里冲你翻白眼。当然,你费尽心机也别想找到何仙姑——既然她是二刚妈,就应该由二刚来贡,无奈二刚死了,那只好没人贡了。这种事毫无办法。值得一提的是,何仙姑是搬迁后死掉的第一个人。如果愿意,你也可以叫她御家花园发丧第一人。当年灵棚就搭在物业左侧的甬道上,还放了三天电影。为此大伙整个夏天都闷闷不乐,倒不是死者太有精神感染力,而是觉得晦气。以上就是蒋婶进卧室时我所想到的。原本我的思考可以更深入,可惜女主人已经走了出来。与之前相比,她有了些许变化。具体是哪些我说不好,但起码方便面头披到了肩上。客气了下,她就把手机递了过来,然后是万能充。我只好请她不要急,好歹等我把电池抠出来。递还手机时她在我手上碰了一下。接过万能充时又是一下。等我把电池和万能充的混合物递过去时——事实上我拿不准是代为插上,还是由她亲自动手——她一把攥住了我的手。真的是“攥住”,简直像把火钳,搞得我一时动弹不得。这火钳肥厚粗糙,但小巧——几乎所有五短身材的人都有这么一副小巧的手——其上丹蔻点点,直灼人眼睛。与此同时我听到了她粗重的喘息,它们毫不客气地喷在我胳膊上。我只好瞥了她一眼。那张端正而略显呆板的脸此刻燃着一团火,令我目瞪口呆。它的主人却不看我,而是任由涣散的目光擦着肩膀落在我身后的某个地方。她浑身都在发抖。她张张嘴,除了一口气什么都没说出来。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咧嘴笑了笑。我琢磨着要不要说声“靠”。但还是蒋婶先开口了。她一头扑过来,将我死死抱住,说:“小X去他二姨家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如同膨胀起来的肉体,这些话又冲又热,弹在我的屌丝背心上,连胸口都隐隐发麻。于是我便捧住了她的肉屁股。我在想这个一年到头酷爱运动的人怎么会越来越胖。

----------------------------

第二十八章(免捐)

搬到东院以前,蒋婶很少到我家串门,毕竟母亲和村妇们没什么共同语言。当然,这并不是说母亲不好相处,事实上恰恰相反,她在村民中挺有威望和人缘。一个表现就是,村里请长途车托运的物件,偶尔会就近放在学校传达室,由母亲代捎回来。这些物件多数情况下是衣服,有时则是土特产、书本和化妆品,甚至也不乏证件、病例单等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记得九九年国庆节后不久——其时长者的蛤音犹在耳畔,母亲从学校带回一个大包裹。据说是几个村妇托人在平阳买的什么内衣。那两天秋雨绵绵,不时有人到家里来取衣服。条件允许的话,她们还要亲自试一番才会心满意足。有个晚上我和母亲在堂屋看电视,蒋婶伙同另一名村妇走了进来。一阵寒暄后,她们便拎出衣服,在灯光下仔细揣摩起来。老实说,妇女们在电视机前喋喋不休又锱铢必较的样子实在令人厌恶。于是我索性躺沙发上,蒙头裹了条毯子。眼前一抹黑,听觉却越发敏锐。细碎的脚步声,窸窣的衣服摩擦声,咳嗽声,说话声,笑声,我甚至能想象口水从她们嘴里喷射而出,在灯光下绚丽地绽放开来。这让我越发气闷,只好翻身侧头露了条缝。不想堂屋正中的布帘没拉严实(其实从没拉严实过,没有必要),堪堪垂在耳边。如你所料,透过两指宽的缝隙,一个肥硕的肉屁股映入我的眼帘。它被一条大红棉布裤衩包裹着,浸泡在颤巍巍的灯光下,各种纹路、沟壑和光影历历在目。虽谈不上多美,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屁股。我感到心脏快速收缩一下,就扭过了脸。母亲和另一名村妇在东侧沙发上聊天,吴京因兽欲所困要跟焦恩俊拼命,那么,布帘那头无疑是老赵家媳妇了。犹豫片刻,我还是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这次看到了正面。浑圆的大白腿,饱满的大腿根,微颤着的腰腹,扣子一样的肚脐,厚重的大红棉布胸罩和正乳豆腐般溢出的奶子,以及,一张惊讶而呆滞的脸。蒋婶的眼本来就大,那晚瞪得像汤圆。咣当一声,我脑子里给扔了个二踢脚,一片空白,甚至忘了及时撤出险境。或许有那么一秒,俩汤圆迅速消失。然后她麻利地提上裤子,冲客厅说了声“有点紧”,就转身去穿上衣。我估计是的。因为那时我已仰面躺好,正在妇女们的唧喳声中大汗淋漓。蒋婶很快就回到客厅,在电视机前转了好几圈。一片赞叹声中,她突然面向我:“林林,你看咋样?”众所周知我没意见——除了语气词,我很难再说出其他什么话了。蒋婶再进去时,我自然没敢动。但不多时,耳畔传来椅子的蹭地声,身旁的布帘也不易觉察地掀起一袭波浪。几乎下意识地,我侧过脸去。出乎意料,横在眼前的是一条光洁圆润的大腿。它光脚支在椅面上,于轻轻抖动中将炙热的阴部送了过来。是的,几根黑毛打棉布侧边悄悄探出头,而我,几乎能嗅到那种温热的酸腥味。至于蒋婶的表情,我没了印象。或许她瞟了我一眼,或许她整个脑袋尚滞留于褪去一半的上衣中,又或许——我压根就没勇气抬起头来。

这之后再见到蒋婶,无论在家中、胡同里还是大街上,她都跟以往一模一样,以至于我不得不怀疑那晚是否是卧在沙发上做的一个梦。但毫无疑问,有些东西被点燃了。

九八年那个秋夜后,待我从惶恐中缓过神来,立马被另一个问题所困扰。我担心自己不长个儿了。以前家里养狗时,父亲为防止伢狗四处勾搭,都会将其去势。问原因,答曰“一瞎搞就不长了”。这几乎构成我青春期最大的困惑,并在忐忑不安中促使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戒除了手淫。然而当漫长的暑假来临时,我发现不少衣服都在变小,于是困惑和禁忌不攻自破。其结果就是变本加厉。那个夏天我疯狂地长痘,疯狂地手淫。我在物理练习册背面绘上淫乱不堪的云雨七十二式。我试着偷偷拨打成人声讯台。我也搞不清自己用掉了多少卫生纸。愚蠢的是,那些纸我没能及时丢掉,而是全部存在一个安踏包装袋内。当然,此举并无特殊含义,归根结底是一个懒字。有次打外面回来,母亲劈头就问:“擤鼻涕用那么多卫生纸啊?” 我“啊”了一声,她便不再多说。直到吃完饭,我打楼上转一圈,看到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卧室时,才猛然意识到母亲在问什么。这令我恼羞成怒。等冲进堂屋,看着端坐在沙发上的一家子,我又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于是母亲就建议我多运动。我说我篮球打得还少吗。她又让我练字。我不置可否。她说那就多看本书啊。这时我猪肝色的脸已恢复如常,我问武侠可否。她说:“也行,虽然不符合理想要求,但也凑合。”事实上哪怕读古龙,当看到“充满弹性的大腿”时,我都会情不自禁地硬起来。我觉得自己完蛋了。有时候走在大街上,我会幻想和迎面而来的各种女人性交。高矮胖瘦,我来者不拒,把她们肏得哭爹喊娘。而一旦回到家里,便只剩下母亲。伴着她的曼妙身姿,那个夜晚会时不时地溜出脑海,令我惊慌失措。毫不夸张地说,一些红彤彤的傍晚,当我站在门廊下,母亲打一旁擦肩而过时,某种气流就会无可救药地从我体内升腾而起。但当她扭过脸来和我说话,我又立马会羞愧万分。于我而言,这已成为九九年夏天继骄阳、暴雨和汗水之外的第四个常态。

事实上,不光我,所有的呆逼都或豪放或羞涩地表示自己需要搞一搞了。我们又没像小公狗那样被阉掉,为什么不能尽兴地搞一搞呢?站在村西桥头,看着阳光下越发黝黑的鸡巴,我突然意识到:这或许是适合裸泳的最后一个夏天了。然而就在这个暑假结束之前,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那会儿为了缓解经济压力,整个假期母亲都在某培训机构代课,辅导些高考作文什么的。他们的传单和讲义我都瞄过,和全天下的同类一样,无时不刻在吹嘘自己多牛逼、多独特以及多有先见之明。所谓先见之明,即在以往的高考历史中曾风骚地押中过多少多少题。我问母亲这都是真的吗。她先是呸一声,后又敲敲我的头:“人嘴两张皮,看你咋说了呗。”显而易见,母亲只是位经验丰富的老教师,绝不是什么高考押题专家。但条件非常之优厚。每天只需两课时,薪水嘛,相当于以往五分之一的月工资。那一阵父亲也不含糊,正撅屁股在工地上搬砖。一段艰苦卓绝的适应期后,他老已游刃有余。也许正是生活过于紧绷,父母不时会拌两句嘴,在还债问题上甚至一度吵得不可开交。我清楚地记得,有次父亲为表达自己的愤怒,一屁股下去把一条塑料板凳坐得粉碎。当时一家人正在楼顶吃饭,起初闷热,没什么风——真要有,也是鱼缸冒泡。后来就起了风,伴着香椿和梧桐的摇曳,塑料碎片欢快地四处翻滚。而父亲坐在地上,死命嚼着黄瓜,任奶奶说破嘴也不起来。母亲比他还要沉默,她有种嚼黄瓜都不出声的技巧。那个永生难忘的早晨便是这个奇异傍晚的延续。工地上一般六点半出工(户外作业会更早),父亲起码六点钟就要吃饭。其结果是每天我睡眼惺忪地打楼上下来,都要孤零零地面对一锅剩饭。“老妈子”母亲不消说,奶奶也是个酷爱早起的主儿——自打爷爷去世,她便皈依了晨练教,机缘巧合的话至今你能在冒着露水的林子里听到她嘹亮的嚎叫。总之用母亲的话说,我“就是太懒才落了个孤家寡人”。早饭多数情况下是面条,这当然也是为了照顾父亲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对此我不敢有意见,但山珍海味也搁不住天天吃啊。母亲却不以为然,她认为一日有三餐,营养够均衡了,以及“真不满意,想吃啥可以自己做”。我自然没有自给自足的能耐,除了祈祷雨天,也只能指望奶奶了——她老要碰巧在家,兴许会帮我熬个粥、煎个蛋、拍根黄瓜什么的。但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于是只身一条三角裤衩成了我出门前的标配。我觉得这样十分符合气候条件,又不会妨碍行动自由,情绪所至时还能酣畅淋漓地大打飞机。那天便是如此。在大太阳炙烤下,我顶着帐篷迷迷瞪瞪地下了楼,打厕所出来又一路走走停停,怡然自得地翻了好半会儿包皮。待我在凉亭里坐下,踌躇满志地准备搞一搞时,厨房里突然传来母亲的声音。她说:“快洗洗吃饭,一天磨磨蹭蹭!”如你所料,我险些当场瘫掉,鸡皮疙瘩在汗流浃背中掉了一地。穿好衣服再打楼上下来,我往厨房偷瞟了一眼,竹门帘的缝隙里隐隐溢出个朦胧背影。我想说点什么,却苦于口干舌燥,愣是捏不出半个词句。直到刷牙时,在院子里兜了两圈后,我猛一抬头,正好撞见母亲透过纱窗的眼眸。她说:“看你能有多懒。”声音平缓,语调轻逸。于是我喷着白沫口齿不清地问:“咋没上课?”母亲没了影,锅盖像是掀了起来。好半会儿她说:“快刷你的牙,嘴里都憋些啥啊。”

那天母亲在烙饼。刚撩起门帘,油香就窜了出来。她面向灶台,马尾高扬,却没瞅我一眼。我只好吸吸鼻子,问她咋没去上课。母亲把油饼翻个面,对我的问题置若罔闻。我只能又重复了一遍,完了还叫了声妈。“调课了呗,”母亲总算扭过脸来,挥挥铲子,努努嘴,“快吃饭,今儿个可不是面条。”于是我又看了她一眼,就去盛饭。母亲穿了条乳白色的真丝睡裙,略清凉,腰部扭转间曲线便涌动而出——连宽大的裙摆也无力遮掩。此睡裙是陈老师从上海捎回的特价货,上面吊带,下面刚刚盖住大腿,在那年头还挺摩登。至少省卫视就播过类似的购物广告,我没少偷看。那个夏天在楼顶纳凉时母亲都这身打扮,但这大白天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当然,怪我懒,于清晨的我而言母亲不免只是院子里的几声鸟鸣。其实刚一进门,那右侧臀瓣上浮起的内裤边痕就让我心里一跳。我觉得它颜色太亮,又过于光滑,以至于有些晕眼。锅里是鸡蛋疙瘩汤。我问母亲吃饭没。她切了一声。于是我就盛了两碗,并且说:“别跟他一般见识。”她扭过脸来,说:“啥?”我吸吸鼻子,又重复了一遍,与此同时勺柄碰得锅沿叮叮作响。她说:“别跟谁一般见识?”“我爸——呗。”迟疑了下,我觉得加个“呗”很有必要。母亲没搭茬,而是瞅了我两眼,然后起了张油饼出来。走向案板时,她说:“腌韭菜还有,想吃黄瓜拍根黄瓜。”老实说,母亲的反应让我自觉很突兀,不免有些害臊。把汤端到堂屋后,我呆了好半会儿才又回到厨房。这时母亲已拍好黄瓜——事实上我也正是循声而来。“仨饼够不?”她挪挪铁凹上的油饼,微侧过脸,“柜子里还有俩西红柿,自个儿洗去。”于是我就途经母亲去取西红柿。正是此时,她突然揽住了我的脖子。柔软、馨香、温热以及明亮,一股脑涌了过来——母亲在我额头上轻抵两下,语调轻快:“还是儿子好,好歹知道向着你妈。”我不知作何反应,心里怦怦直跳,腰上却像别了根棍子。而她皓腕里,铲子轻扬,油光光地印着我的脸。我清楚地记得,那扭曲的鼻孔和通红的痘痘被不负责任地放大,显得分外狰狞而愚蠢。半晌我才挤出了仨字。我说:“那当然。”

脑袋热烘烘实在是种糟糕的感觉,就像有人凿开你的脑壳往里拉了泡屎。随着屎的渗透,你整个人不由轻飘飘起来。我蹲地上拿西红柿时就是这么个状态。晕乎乎的空气中,光洁的小腿近在脸侧,白得令人目眩。我甚至想到,只要头再低点,贴着小腿抬起眼皮,就能一路向上看到母亲的身体。这让我心里一阵麻痒,抓起西红柿时手都有点发软。母亲却在喋喋不休,说我懒,说什么正长身体要养成良好的作息习惯。她甚至恐吓我还想不想长个儿了。我只是偶尔哼一声,自然没放在心上。事实上我整个人都涣散无力,再也承受不住任何重量,哪怕是只言片语。而当这些或轻柔或苛责的话语在逼仄的厨房里飘荡而过时,圆润的臀瓣也不时蜻蜓点水般于宽大的裙筒中浮现出来。记得洗完西红柿,我问母亲要不要搁点蒜。她啧一声,指指我的脸:“瞅你脸多光呢。”说这话时,眼前的胴体轻盈地跳了跳。于是一些柔软而突出的部位也跟着跳了跳,继而细腰和小腹便在睡裙的褶皱间原形毕露。我赶紧撇过脸。母亲却开始科普祛痘心得,叮嘱我别乱抠乱摸,特别是别用她的洗面奶。欢快的语调中,她的腰肢都不易觉察地摇曳起来。搞不好为什么,如彼时窗外的绚烂世界,我心里猛然一片亮堂。于是在走向案板的途中,我的右手背挨着母亲屁股蹭了一把。这令我大吃一惊,以至于当那份丰隆和光滑在心头响起时,我近乎赌气地说:“不用就不用!”是的,作为一名拙劣的演员,僵硬和颤抖使我像个公然炸裂的气球。然而母亲似乎没有觉察,她说:“你看你,这不都为你好?化妆品能乱用?嗯?妈的衣裳你能穿?”大致就是这么个意思吧,我没敢回头看,但能轻松地想象她的表情和动作,包括游移于唇鼻间的那股子戏虐。

事情当然没有结束。切西红柿时,母亲说让她来,被我斩钉截铁地拒绝。我感到脸涨得厉害,某种莫名的不安驱使我责无旁贷地落刀。难得的从容不迫。我近乎痴迷地把眼前不知该归类于蔬菜还是水果的玩意儿等分成无数多的小份。母亲好像始终站在一旁,也许哟了一声,也许什么都没说。只记得清晨的阳光打南侧窗棂攀进来,迈过暗淡发青的白灰墙,在我身前的柳木擦子上踩出尖尖一脚。而我呵着腰,伴着噔噔脆响,任由坚硬的老二抵在案板下的抽屉楞上。有那么一刹那,我甚至觉得可以把整张案板翘起来。等西红柿切完,最后一张油饼也宣告出锅。黄瓜自然由母亲来拌。在她扇出的香风中,我侧过身子,隔着裤兜捏了捏尚在兀自充血的下体。我能看到母亲翁动的丰唇,娇嫩多褶的腋窝,以及在颤动中不时浮凸而起的乳头轮廓。她在说些什么呢?我完全没了印象。后来隔着母亲拿筷子时,我就顶在了肥硕的屁股上。这种事毫无办法。当熟悉而又陌生的绵软袭来时,我险些叫出声来。母亲似乎颤抖了一下,她飞快地扭过头来——于是马尾在我脸上扫荡而过。那扑面而来的馨香,那雪白的臂膀和修长的脖颈,无不令我头晕目眩。别无选择,我抱住了她,与此同时粗暴地挺起胯部,仿佛真有一个洞等着我钻进去。母亲肯定发出了声音,或许是个语气词。但我把她抱得更紧了,我说妈,我甚至无师自通地攥住了两个乳房。我能感到那柔软的弹性和温暖的乳头正从指缝间悄然溢出。母亲又叫了一声。这次我听清了——是“严林”。然后一种摧枯拉朽的力量将我挣脱开来,并顺带着拂过我的脸颊。啪地脆响,一轮骄阳打厨房里升腾而起。

我也记不清在厨房站了多久。起初还能看到光洁的腿和玲珑的脚,后来就只剩下乌黑龟裂的水泥地面。而汗水汹涌而下,不等砸到地上,便模糊了视线。母亲先是进了洗澡间,后又回到卧室,不一会儿就“嗒嗒嗒”地出现在院子里。开了大门后,她便推上自行车,径直走了出去,临行也没忘了关门。整个过程中她没说一句话,没准看都没看我一眼。于是我一个人喝了两碗汤,油饼和凉拌黄瓜却没碰——不要问,我也搞不懂为什么。奶奶回来时还抱怨母亲没个度,连自己能吃多少也不知道。完了她指着我的脸说:“这边儿的疙瘩痘咋肿了,那么红啊,可不敢乱搓!”我无力地笑了笑,除此之外真不知该作何反应。毕竟那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挨耳光,况且还来自母亲。我觉得几乎顷刻间,所有的躁动不安都令人惊讶地迅速退散。我伸伸触角,一切又平静如水。当天吃午饭时母亲来了个电话。刚接起我便知道是她——那均匀轻巧的呼吸一如既往,总让我想起新叶背面悄悄伸展的细密纹路。谁也没说话。我连声妈都没能叫出来。奶奶好奇地问:“谁啊?”母亲总算开口了,她说:“电话给你奶奶。”于是我就把电话给奶奶。她们说些什么我不清楚,倒是奶奶不时扫我几眼,评头论足的唔唔嗯嗯令人毛骨悚然。放下电话,她老长叹口气,便不再言语。我埋头扒饭,心头的鼓不由越发紧密急促。直到一碗白米饭下肚,奶奶都没说一句话。我实在忍无可忍,只好问:“咋了?”“啥咋了?”“我妈咋了?”“你妈没咋,”奶奶又是一声长叹,“倒是你这疙瘩痘,我看还得找个老仙儿对方子,你妈非要买啥洗脸奶,瞎折腾一天。”就是这样。那天我扎在呆逼堆里打了一下午双升,之后又结伴捣了会儿台球,回来时天已擦黑。趁一家人在楼上纳凉的功夫,我缩凉亭里,于蚊虫叮咬下吃完了饭。飞快咀嚼的同时,我下意识地竖起耳朵,去捕捉母亲的动静。然而一无所获。等收拾好碗筷,打厨房出来,我却险些撞上母亲。淡薄的星光下,她着一件碎花连衣裙,披散着的长发犹如晚风新发的嫩芽。我想说点什么,却只是撇过了脸。母亲也没说话,她摇着蒲扇,转身上了楼。我在院子里杵了好一阵,最后还是进了堂屋。那支可怜可俐就立在茶几上,我一直没动,直到有一天它自己卸下包装跑到了洗面台前。母亲的不理不睬持续了好几天,连父亲都发现了异样。他偷偷问我是不是招惹母亲了,我一时面红耳赤,屁都放不出一个。于是一次午饭时,父亲宣布:“现在的小孩啊,喜欢搞点青春叛逆,叛逆个屁啊,要让我遇着,屎不给他们打出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我瞥了母亲一眼。她头都没抬,只是面向父亲说:“吃个饭,你能文明点不?”除了一声嘟囔,后者无言以对。片刻后,在奶奶的不动声色中,母亲又转向我:“可别跟你爸学。”这句话令我打了数天腹稿的长信宣告流产,也让我愈加坚信:父母与子女
通信是影视作品里才会出现的滑稽桥段,乃是一种艺术加工,或者确切点讲——一种不可理喻的华而不实。

毫不夸张地说,那个令人羞愧的早晨像座突然崛起的堤坝,把我体内跃跃欲试的潮水收拾得服服帖帖。好长一段时间后,我才重拾手淫的乐趣。至于蒋婶,我说不好,或许她只是恰巧处在那里吧。就如同九七年夏天在平河滩上偷瓜,你选定一个,必会被另一个所吸引。那不计其数的西瓜似河面上的波光粼粼,令人眼花缭乱。而犹豫等于被俘,如果你真的口渴难耐,唯一的正确做法是就近抱住一个就跑。九九年冬天后,蒋婶就经常在家里走动了。她不打正门进来,而是走楼顶。有好几次,我见她拾阶而下,毛衣里的奶子像不时飘荡于院子上空的嗓门般波涛汹涌。多数情况下她会找奶奶闲聊。当然,碰到父母在家也会扯几句。比如那年母亲在卢氏给我做了套西服,她看了直夸前者有眼光,还说我瞧起来像个小大人了。这算不算某种鼓励我也说不准,总之冬日惨淡的阳光驱使我在她丰满的身体上多扫了好几眼。那个冬天多雪,2000年元旦前后积雪甚至一度有膝盖深。于是人们就缩在煤炉桌旁烤火——那是一种类似于炕的存在,下面炉子上面桌子,至今北方农村靠它取暖。有天晚饭后我趴桌子上看书,周遭是喋喋不休的众人。他们的唾液绕过电视剧和瓜子后依旧充沛有力。蒋婶就坐在我身侧。可能是某个搞笑的剧情后,她的腿悄悄在我腿上碰了一下。之后就是无数下。这令我大吃一惊,却又无可避免地振奋起来。作为回应,我忐忑不安地在那条丰满的大腿上捏了几把。我甚至想长驱直入。但她猛然攥住了我的手。一番摩挲后,那个多肉的小手围成一个圆筒,圈住了我的中指。是的,伴着耳畔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它轻轻地套弄起来。我不知作何反应,只能僵硬地挺直了脊梁。记得我看了母亲一眼,她正好撇过脸来,说:“少吃点瓜子啊你。”然而某种令人作呕的东西正让我迅速勃起。毫无疑问,那已是近乎赤裸的交配信号了。

---------------------------------

第二十九章(免捐)

正如此刻,蒋婶攥住我的老二,飞快地撸了几下。与此同时,她瞟了我一眼。我明白,她的意思是可以开始了。于是我就扒开肥屁股,操了进去。她真的比以前胖多了。这种胖不脱衣服很难体会出来。比如她跪在床上,腰上的软肉就耷拉着,和奶子一起四下飞舞。这难免会给人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是的,我是说身前的伴侣宛若一朵云。但她的皮肤一如既往地光滑,这又会让你想到按摩床垫。至于叫声,那是恰如其分的沙哑,如同弹簧被一次次地压扁。那么,她的父母无疑是开床垫厂的了。或许是我的思绪过于飘逸,蒋婶不满地拱了拱屁股说:“婶都折腾这么久了,你还没歇过来呢?”如你所料,这是第二次了。虽然我认为性生活不宜过多,但蒋婶表示好不容易逮住我一次,“想溜可没那么容易”。是的,她是这么说的。而在此之前,她光溜溜地跑出去给锂电池充上了电。完了又拖着我到浴室洗了洗脚——同奶奶一样,她说,你脚真黑,是不是下河捉鱼了——并顺带着冲了冲澡。再次回到卧室时,她在前,我在后。于软肉的颠动中她回过头来:“婶是不是太胖了?”我告诉她说是比以前胖了一点。我指的是03年秋天以前。“真的胖了啊,”她有些失望,但旋即眼神一亮,“你妈身材好,奶是奶,腰是腰,屁股是屁股,要能像你妈那样就好喽。”这话什么意思我搞不懂,只好皱了皱眉。蒋婶却视若无睹,一把揪住了我的老二。在我表示抗议后她就说出了上述话语。老实说,她的身份,以及对性或疏离或热烈的态度,总能让我疑惑。没准关于女人与性,我一辈子都别想整明白了。回到大床上,蒋婶在埋头口交一阵后又邀请我喝红酒。于是在头顶大刚叔的注视下,我们喝起了红酒。尽管我清楚,这是一种多么要不得的“情调”啊。蒋婶盘腿而坐,像一尊菩萨。她的奶子因硕大而下垂,奶头却如陈瑶般鲜红。迈过游泳圈,你能看到阴户——也就是蒋婶的屄——的上半部分,黑毛细长,但稀疏,没准几只手都数得过来。如果她碰巧岔开腿,你就能有幸欣赏到传说中的一线天了。是的,与丰硕的肉体相比,她的私密部位过于夸张地娇嫩。这种反差给我带来一种难言的忧伤,只好一口气闷光了酒。女主人却不紧不慢,她俯下身来,又含住了我的老二。片刻,她抬起头,扬扬酒杯说:“前几年在饮料厂那会儿,婶可没这么胖。”她像等着我说点什么,但我真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于是她再一次埋下了头。不多久蒋婶又抬起头——所幸没说话——把两只酒杯放到了床头。麻利地撸上套子后,她便岔开腿,一屁股坐了下去。一声轻哼的同时,她摸摸我的肋骨:“我看唱戏的都挺瘦哈,要不是嗓眼儿差点儿,咱跟着张老师唱戏得了。”

老赵家媳妇嗓眼儿是差了点,但他小老婆的嗓眼儿好啊。这点怕是谁都无法否认。想当年平海台记者伙同省都市频道记者一起来采访这位英雄的母亲时,所有人都看到何仙姑对着镜头唱起了评剧。大意是爷爷太寂寞,把二刚招了去,“这老倌儿何其歹毒”!当然,一切要归咎于大刚夫妇的迁居,“这哥嫂俩用心叵测”!遗憾的是没能播出来。除了涉及一些不甚严谨的推理,该唱段慷慨激昂,如泣如诉,分外精彩。何仙姑本来坐在凳子上,后来就滑到了地上。她时而敲击大腿,时而拍击地面,宛若一名技艺超群的野生非洲鼓手。那弥漫而起的尘烟在一道道胶着目光的炙烤下,先是不知所措地四处飞扬,后来便裹住了何仙姑的泪光,以至于摄影师不得不暂停拍摄,请求主人公:擦把脸吧,您哪。村西小河是九九年春天扩的河道,也正是因此,呆逼们重燃了裸泳的激情。而到了第二年夏天,便一股脑淹死了四个人,有点急不可耐的意思。除了二刚,还有本村的一家三兄弟。出事儿的地方有点野,平常我们都不去。难能可贵的是,在缺乏目击者的情况下,有为青年二刚勇救三兄弟(未遂)的故事还是传诵开来。只是情节过于离奇,搞得我很难把主人公跟无业混子二刚以及在胡同口躺了两天的巨人观联系起来。这之后,母亲就把我看得更紧了,简直恨不得找条铁链给我锁起来。记得那阵有人到家里串门,谈到三兄弟时说:“可惜了,老大老二鸡儿都那么大了,搁过去早娶媳妇了。”我偷偷瞟了母亲一眼,她竟指了指我,熊熊大火般燎来:“听见没,以前既往不咎,再给我瞎晃荡,看我治不死你!”这大概就是此人暴躁的一面,老实说,我也是第一次领略。“既往不咎”倒是真的,连索尼Walkman的事儿她都默许下来,眉头也没皱一个。至于游野泳,我确实很久没去了。但即便去,也不会在村里,成年人的游泳天堂在平河滩。那里淹死的人更多。

犹记得找到二刚时大概是晚上十一点多,隐隐有火光和哭号打西北天空飘荡而来。只是那会儿我正伏在蒋婶身后——对我来说,并不存在远方。我当然幻想过和蒋婶发生关系,确切说是把她肏得哭爹喊娘,就如同我幻想街上那些素昧平生的可怜人一样。我像所有阴谋家那般制定出了详细的步骤,比如先摸腿,后接吻,然后吃奶抠屄,撸管吧倒可有可无,既然已经坦诚相见,接下来我们就搞一搞吧。事实上2000年春节后,蒋婶到我家的频率就骤减了。原因不得而知,现在想来应该和拆迁安置有关吧。虽然远还没谱,但那年春天这事儿确已传得沸沸扬扬。遗憾的是,即便如此,我也没能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空想家。可见荷尔蒙浸泡过的勇气多么令人感动。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六月的某个周末早上。那时奥运会已开始,看了场举重比赛后,一连几天我脑子里都是国产运动员蜥蜴般鼓起的脖子。我视其为力量的象征,但难免又觉得搞笑,以至于有时走在路上一个人都会乐出声来。如你所料,我想到了蛤蟆功。那天早上,一如以往,我把硬邦邦的老二竖着压好后才推开了房门。蒋婶恰巧在东院楼顶晒小麦,鹅黄马裤包裹着的肥臀旁若无人地朝天撅着。于是我砰地关上了门。没有反应。我故意磕着地走。置若罔闻。我只好咳嗽了两声。她这才转过身来,说:“林林可真能睡,这都该吃晌午饭了。”我没搭腔,而是像个放风的犯人那样四下瞧了瞧。直到站在水泥台前我才告诉她我早吃过饭了,就是睡了个回笼觉。她哟了一声,就操把木锹,推起小麦来。这一搞就是七八个来回。在我犹豫着该不该下楼时,她停下来,丢开木锹:“那你可真勤快。”这么说着,她俯下身子,开始拣麦麸。于是我就看到了黑奶罩和淌着汗的两抹酥胸肉。这一看就是几分钟。整个过程蒋婶的嘴都没消停,先是问我家今年收成咋样,又是问猪瘟损了多少猪,最后她扬扬脸:“还没看够?”这样一来,我浸在阳光下的脸就更红了。然而神使鬼差,几乎在抹汗的一瞬间,国产蛤蟆功便涌出脑海。于是我轻轻一跳就越过了水泥台,紧接着一把拉下了裤衩。令人尴尬的是老二早软了下来,微风拂面中,它丑陋得如同某种通往异世界的门把手。蒋婶肯定吃了一惊。她向后倾倾身子,表达出了恰如其分的惊讶,然后环顾四周,仿佛在寻找一件衬手的武器。再度扭过脸来,她切了一声,便揪住门把手轻轻扭了一下。与此同时,那本就红云密布的脸颊上再度升腾起两轮酡红。

2000年夏天一如既往地炎热,但奶奶已经很少在楼上纳凉了。按她的说法是见不得大刚夫妇在周围晃悠,甚至——“简直听不得他们从咱家院里传出的声音”,“让人憋屈”。我倒不觉得憋屈,只要不是刮风下雨,每天晚上雷打不动。隔着水泥台,大刚一家子也不时出来晾晾。除了偶尔小孩太吵,以及大刚的呼噜声,也还算合我心意。倒是父亲有点不识趣——那会儿养猪场刚拆,他老闲赋在家,晚上不躺到十一点决计不下去。这种种障碍使得我的跃跃欲试只能一夜夜地融化在星光下。只有一次例外,大概是七月中旬的一天。我半夜如厕归来,正好蒋婶也爬了起来。她说了句什么,就抱着儿子下了楼。之后的几分钟我都在猜测她到底说了点啥。我甚至想,没准她已经撅好屁股在床上等着我了。但很快,我意识到这只是每晚的固定程序,也难怪每个早晨楼顶会只剩下我和大刚。后者还要嘿地拿痒痒挠敲我一下,喝道:“太阳出来哩!”失望之中,蒋婶竟又上了楼。朦胧月光下,她款款而来,奶子在睡裙里一蹦一跳。事实上,光听着脚步声我就硬了起来。蒋婶却对我视若无睹。她拈起蒲扇,在大刚身旁站了好半晌。在我几欲打凉席上跃起时,她两个跨步——并不漂亮,说实话还有点笨拙——搁水泥台上坐了下来。我一抬手就摸到了她的屁股。起初隔着裙子,后来隔着内裤,再后来就肉贴肉了。我使劲揉,像是给肉球搓澡,搞得它的主人不满地拍了我一蒲扇。于是我就钻进了股沟,湿漉漉,黏糊糊,不知是汗还是其他的什么。为了搞清这一点,我爬起来,抱住了蒋婶。她轻呼一声,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却依旧没停止摇动蒲扇。我揉搓她的奶子,我说婶,我把勃起的鸡巴顶在她的腰上。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干点什么了。她伸手攥住我的老二,轻轻撸着,嘴里一个劲地说不行。我闻着她若有若无的汗腥味。我看看大刚,又看看月亮,最后就射了。那一阵我几乎每天都在撸管,但还是射了好多,一发又一发,整整一脊梁。喘息未定,大刚叔就翻了个身,不一会儿又是一个。大汗淋漓地在凉席上趴下来时,我听到他嘟囔:“咋不睡,大半夜发鸡巴神经。”

而二刚的失踪几乎为我扫去所有障碍,连父亲都加入了寻人队伍。那天母亲跟蒋婶聊了会儿就下了楼。自然,她没忘警告我要以二刚为戒,免得让人操心。当时我们已听说三兄弟去游泳的事儿,但二刚的命运尚未纳入上述图景。小孩很快就睡着了。蒋婶问我听得是啥。我就邀她共赏,结果没两分钟她就表示太难听,受不了。那时我在听什么呢?多半是九寸钉吧。不听就不听,我一把揽住了她的腰。她开始挣扎,让我别乱来。我顺手在下腹部掏了一下,她竟恼了,甩开我便回到了儿子身边。那晚的天黑咕隆咚的,闷得像锅待拔猪毛的沥青。于是我抹抹汗,仰身躺倒,发誓再也不亲近她了。我甚至检讨那一年来在性上犯下的诸多令人作呕的错误。作为一名中学生,我是彻底的腐化堕落,被黄色思想侵蚀得千疮百孔。我完蛋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了风。先温柔,后凛冽,没一会儿索性把什么东西刮到了我的脸上。我一骨碌坐了起来。是蒋婶,她单脚踩在水泥台上,攥着蒲扇,看样子妄图再给我几下。“睡得可真快。”她挑开我的耳机,继续扇着风。或许还笑了笑,但乌漆麻黑的,我看不太清。这话有点夸张,或者说不够诚实,起码我溜过裙摆看到了蒋婶的白内裤。不等我开口,她说:“给婶挠挠痒呗。”片刻后又补充道:“没带痒痒挠啊。”我啥也没说,而是看看小孩,以及扫了眼自家院子。那晚我吃了好长时间奶,就坐在水泥台上。我一手摸屁股,一手搓奶子,老二则被蒋婶攥在手里轻挑慢捻。每当胡同口响起脚步声,我都会停下来,望一眼遥远而模糊的繁星。后来我探上大腿,在阴部徘徊了许久。那里的肥腻和湿润让我汗如雨下。我费力想象它的模样,却总也难脱母亲的窠臼。而它们当然必不相同。我试图扒下裤衩一探究竟,却被它的主人极力拒绝。她什么也没说,就是死死拽住内裤,如果我胆敢硬来,她铁定会与我拼命。于是我就抱紧了她。我叫了声婶,我挺着老二往她的大腿上蹭,我觉得眼前的肉体如此柔软而光滑,理应有更好的用途。我肯定卯足了劲。水泥楞钝刀般硌着腿弯我都毫无觉察,直到第二天一早才发现它们刻下的道道血痕。蒋婶也抱住我,只顾喘气,却不说话。她的薄嘴唇就那么张着,我只好贴上去,试着咬了一下。她往后扬扬脸,或许还摇了摇头。我继续贴上去,又是一下。然后她就咬住了我的嘴,舌头都伸了进来。肥而滑。什么味道我说不好,只记得我的口条像根木头,而蒋婶的大概比木头强那么一点。直到感觉她的口水淌进嘴里,我才意识到这是在接吻。一种莫名的恶心涌上心头,胯下的老二却几乎要爆掉。于是我把她抱了起来,一手托腰,另一手只拽住了一条大腿。蒋婶一声轻呼的同时开始扑腾。拖鞋应声落地。然而毫无办法,那会儿我起码一米七出头,蒋婶可能一米六都不到。我像只螃蟹那样把她搬到了凉席上。她叫了几声林林,便被我压在身下。我继续吻她——也不能说吻,反正就是在脸上乱蹭。她轻哼着,粗重的喘息像漏气的风箱。当然,也许是我在喘。我试图脱掉自己的裤衩,有点难。我试图脱掉她的裤衩,也不太容易。于是我就喘了起来。我撩起裙摆,捏着老二就往里捅。除了大腿啥都没碰着。这么折腾一番,我就喘不动了。我先是趴在蒋婶身上,后来一个侧身便滚落一旁。这时我才感到自己流了太多的汗。我盯着朦胧的星空,一动也不想动。半晌,蒋婶说:“你太小。”我懒得理她。她摸摸我的脸,继续说:“你太小,婶年龄大了。这样不好。”我不说话。她好像笑了笑,又唤了声林林,一只手似来摸老二,但碰着腿侧就没了动静。“我不小。”我告诉她。我侧过身来说:“我早日过了。”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一瞬间甚至有点绝望。“哟。”蒋婶这下攥住了老二,轻轻揉着,像等着我说下去。我自然哑巴了。“跟谁啊?你就吹吧。”我气哼哼地在奶子上摸了摸,却被一巴掌拍开。那就不摸。我再次仰面躺好,只感到浑身黏糊糊的,连头顶的沥青都仿佛要滴落下来。蒋婶也移开了手。她似乎在整理衣服。我索性闭上了眼。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我认为这晚已经结束时,老二突然又被捏住。我不动声色,它却快速勃起。“林林?”蒋婶凑在耳边,口气轻轻的。我拿不准该不该作出回应。“德行,老娘还不伺候了!”啪地,老二给拍了一巴掌。我搞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但还是快速转身将她牢牢抱住。蒋婶头发不知何时披散开来,软软地埋我一脸。我就顺着脖颈拱了拱,同时伸进睡衣,握住了奶子。原本我想握住两个,但左胳膊无论怎么搞都分外别扭,只得放弃。蒋婶哼了一声,先是攥住我手腕,后来就捏住了老二。随着她的撸动,我才发觉自己顶着一个光溜溜的肉屁股。于是我叫了声婶,就开始挺动胯部。我在屁股蛋儿上捏了一把,就掰开大腿,只想着快点插进去。蒋婶呸了一声,说:“你别动,小公狗一样,瞎添乱。”我一动也不敢动。她身上也黏糊糊的,脖颈,脸颊,大腿,甚至屁股——老二在上面蹭了蹭,就滑入一条沟里。很快,随着一波温热袭来,我知道自己肏了进去——神使鬼差的是,那一刻我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母亲。蒋婶轻舒口气,扭过脸来:“一会儿吭声,可别弄进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听见没?”她扭了扭屁股。我只好说:“听见了。”我不知道是否可以动了。“动动啊。”肥臀又扭了扭。于是我就开始动。那种湿滑和紧握感让我越动越快。拍击声细微却清晰。蒋婶的一条腿搭在水泥台上,在夜色中荡着丝微光。我就伸手摸了摸。她哼了一声。我嗅着越发浓郁的味道,我叫了声婶,我甚至想去抚摸她的脸。蒋婶连哼几声,说:“真硬。”正是此时,一辆自行车打胡同口拐了进来。大概是链条缺油,一路刺刺啦啦,像是一把锉子在我身上划过。划到嗓子眼时,它就停了下来。我也只好停了下来。蒋婶按住我胳膊,似是想爬起来。穿着拖鞋的脚步声,门被叩响:“春英!”老二被死死攥住。“春英!人找着了!”“哎!”蒋婶扭扭屁股,总算应了一声。“楼上呢?”来人站在门口,没动,半晌才说,“春英啊,先不给你婆婆说,你……你方便下来不?”然而没等“春英”答话,他就作了自我否定,甚至轻声笑了笑:“算了,就这么个事儿吧。二刚没了,在三道闸,待会儿就拉回来,我也就顺路报个信儿。”他声音很响,偏又刻意压低,以至于像个太监。这大半夜的,让人毛骨耸然。我不由一个激灵。蒋婶也一哆嗦——肥臀都向后拱了拱——依旧是一声“哎”。于是我一泄如注。

蒋婶的臀是挺肥,现在更肥。但腰粗,现在更粗。我抓住屁股搞了一阵就没了劲儿。她倒越战越勇,很快就翻身上马卷土重来。如你所料,啪啪脆响,白肉四溅。“还是年轻好啊。”她说。“鸡巴好。”她又说。“硬啊。”她再次说。蒋婶主动时就会说这样的话,以便表现出一种享受人生的态度。是的,除了好好搞一搞也没什么其他乐趣了。关键是,搞一搞总不会让你的人生更糟。现如今蒋婶的每个毛孔里都分泌着类似的思想。这些不需要交流,你一眼就瞧得出来。被动时她则会说出另一些话,比如“别叫我婶”,再比如“搞婶的屄”。就这些,没了。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说不好,但直到今天也没什么新鲜花样。这让我意识到,人,我们人,一眨眼功夫就会完蛋。无可救药。“想啥呢?”蒋婶伏在我身上,于是汗也流到了我身上。我在她奶子上摸了摸,没说话。“是不是嫌弃婶了?”她几乎凑在我的脸上。那双杏眼还是那么大,像汤圆。眼角却已爬上皱纹。我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蒋婶一声没吭,撑着床就要起身。我一把拉住了她。我好像也没其他选择。蒋婶挣扎了几下,便软了下来。她在我怀里趴了好一会儿,后来整个人都发起抖来。很快大滴眼泪便沾湿了胸膛,却始终没有声音。直到我在她肩膀上揉了揉,才勉强有些哽咽溜了出来。很奇怪,吱咛吱咛,刹车似的。我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俏皮话或者安慰人的话,诸如此类吧。偏这当口,手机响了。即便蒙在地板上的裤衩兜里,依旧吓人一跳。蒋婶翻身卧到了一旁——她立马拉毯子盖住了身体。我愣了愣,还是跳下了床。是陈瑶。她劈头就问:“啥时候回学校啊你?”

回家时天已擦黑。母亲来开的门,她说:“你也不带钥匙。”我表示忘了。我确实忘了。她又问我去哪了。我支吾半晌,连腿都有点发软。“听你奶奶说去大刚家了?”母亲撩撩头发,面无表情,“还去哪儿了?充个电都这么久啊?”我心里咯噔一下,汗就冒了出来。然而毫无办法,此时此刻我一句话也不想说。母亲却转身坐到了沙发上。她回头笑笑:“厨房里有蒸菜。”于是我就去厨房吃蒸菜。刚迈了两步,她又说:“妈等着你去看戏呢,结果也没来。”这下笑意就更浓了。

------------------------------

第三十章

八号宿舍楼在学校西南角,不远就是农林学院的实验田。眼下种了些水稻和小麦,于是婆娑而昏暗的晚风中便洒满了香甜的芬芳。这让我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只好再次点上了一支烟。此刻我坐在乒乓球台上。不光我,其他一些正值青春年华的男男女女也三三两两地坐在其他乒乓球台上。更多的人则在身后的甬道上来来往往。是的,稀松平常得如同任何一所大学校园里的随便一个初夏傍晚。不过我们还是共同见证了一些事情。比如猪下水般的晚霞尚未散尽时,插秧归来的研究生们无精打采地从球台间穿梭而过。再比如五楼某阳台上一阵“敲盆打碗”后,伴着若干嬉笑,有女声喊:“哎!再等等!马上就回来啦!”毫无办法,我只能等。好在第二支烟刚抽完,陈瑶便出现在阳台上。我冲她招招手,说:“下来。”声音很低,但陈瑶还是听见了。她说:“噢。”我猜是的。我看了看她的口型,她说——噢。

晚饭在西湖边的小饭店。我把蒸菜拿出来,陈瑶吃得小心翼翼。我说:“装啥装,你啥时候成淑女啦?”她小脸绷了绷,总算笑了出来。于是我就挨了一拳。她说:“要你管!”这是打楼上下来后陈瑶对我说的第一个非语气词。之前我问她:“吃饭去?”她没同意也没拒绝,只是跟着走。好半会儿我又问:“干啥去了你?这么老半天。”她哼了一声。这一路,直到在饭店门口坐下,两人都没再说一句话。我倒杯啤酒,问她味道咋样。陈瑶表示还行,“就是蒜放得少,有点淡”。于是我就给她加了点辣子。她轻蔑地扫我一眼,欣然接受。陈瑶穿了件大白体恤,领口有点宽,一埋头便露出右侧锁骨和半截白色背带。在等待土豆粉的漫长时光中,我只能盯着这半汪新月瞧了又瞧。终于,陈瑶忍无可忍地踹我一脚,说:“还让不让人吃饭了!”辣椒使她脸上升起一轮红晕,细密的汗珠更是沁上额头,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我不由有些发愣。而瞬间陈瑶已夺过我手里的啤酒,一饮而尽。她吐着舌头说:“真他妈辣呀。”递上纸巾的同时,我笑着问她假期都干了点啥。“宅,”陈瑶回答得很快,舌头灵活地收回又快速吐出,“看电视,你哩?”“宅。”我也回答得很快,尽管我觉得应该给出更富有创意的答案。然而晚风拽得柳条四下飞舞,搞得我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犹豫半晌,几乎是土豆粉被端上桌的一刹那,我用普通话字正腔圆地补充道:“还有,打飞机。”

埋头吃饭的整个过程中都没人说话,以至于母亲来电话时吓人一跳。她怪我到学校了也不报声平安。我也搞不懂怎么会忘得一干二净,一时竟有些语无伦次。放下手机时,陈瑶白了我一眼。我说:“咋?”她说:“不咋。”没吃两嘴,手机就又响了。这次是大波,叫我喝酒,呆逼俨然已高。我只好推脱说有事。“啥鸡巴事儿?”我能想象他那大舌头在口腔里笨拙地四下甩动,而油腻的狗毛在刺目的灯光下蓬勃得像久未清洗的锅盖。几乎脱口而出,我说:“论文。”“对,论文,”我近乎高兴地叫道,“还有论文要写。”我甚至残忍地想到,5月8号就是交论文的最后期限。陈瑶显然也记起这茬,在周遭悠远浑厚的夜色中她整个人都神采飞扬起来。“对啦,论文咋样了?”她惬意地敲着我的手机,小鼻头亮晶晶的。送陈瑶回宿舍的途中我无疑是沮丧的。于是前者的欢快便显得过于张扬。我只好与她拉开距离。直到陈瑶站在甬道上,我才追了上去。她扭脸看看我,没说话。也许我想说点什么,却也拿不定主意,所以只是朝八号宿舍楼扬了扬脸。“回去吧。”好半会儿我才说。陈瑶转身就走。即将迈过草坪时她又站住,回过头来:“你也不问问我咋了?”“啥咋了?”我不假思索。我以为她会说“算了”或者其他的什么,然而没有。她挠了挠头,索性一把揪开了马尾。黑发铺陈开的一刹那,人已穿过半张乒乓球台。兴许是尚未开学,这点儿周围竟没几个人,倒是明明暗暗的宿舍楼里不时溢出些许女生平时难得一见的张狂。陈瑶在球台的夹缝间七拐八绕,像是在穿越老天爷设置的频频魔障。大白体恤罩下来,再被晚风鼓起,仿佛真的裹了身道袍。昏暗的路灯下,她愈飘愈远,宛若一尾断线的纸风筝。搞不好为什么,我突然觉得照这么下去,这阵风会把她吹到天上去。几乎条件反射般,我吼道:“陈瑶!你咋了!”真的是吼,宿舍楼里的声控灯都亮了起来。青筋暴突中,我甚至有点头晕目眩。陈瑶立定,转身,片刻后朝我狂奔而来。非常俗气,但事实如此。像颗蒲公英种子,她一头扎进我怀里,柔软而又尖利。她喘得厉害,我只好吻了下去。那感觉不太好,犹如吃了瓣陈年糖蒜。于是陈瑶就笑了起来——边喘边笑边给了我一拳,她说:“神经病啊你。”

第一次邂逅陈瑶时,她也是这么说的。那是去年十月份,我被大波拐去看迷笛。如他所说,确实不需要门票,但酒水却不再免费。当然,即便如此,也值得一去。事实上,看着一帮怪逼不知疲倦地跑舞台上跳水时,我确实被唬住了。群众的海洋此起彼伏,让我恍若溜进了伍德斯托克的录像里。当晚几个同省老乡聚了聚,其中有没有陈瑶我也没了印象。我兴奋得过了头。第二天新鲜劲就过去了,吵闹依旧,却没什么我喜欢的乐队。本就是冲着舌头去的,结果他们没来。刘冬虹和沙子倒是意外之喜。还有老崔,就站在我身边,戴了个棒球帽,边晃脑袋边吧咂嘴。特别地,因为上火,他嘴角冒了个疖子。老实说,有点傻逼。可惜彼时大波已有事先走一步,以至于直到今天他也不信崔健会长火疖子。到第三天我就蔫了,看完美好药店,便行尸走肉般地往车站赶。痛苦的信仰就让他们自己痛苦去吧。在火车上除了昏睡我满脑子都是木推瓜,觉得好不容易去趟北京没能见识甚是遗憾。当时我还不知道宋雨喆早他妈跑青海放羊去了。从平阳火车站出来大概十一点多,我也只能打了个的。那阵学校门前正修路,即便打的也只能坐到学院路口,往学校得再撒丫子地奔两三公里。于是我就地奔。路灯昏黄而稀落,两道尽是废弃的老机械厂(如今已是拔地而起中的各色商业楼盘),参差颓唐的砖墙在深浅不一的步伐中影影绰绰。然后我就看到一个女的,背着双肩包,脚步轻快。不知出于什么念头——也许是太过油腻与疲惫,我就想凑过去与她同行。结果该人猛然转过身来,发出一声尖利的鬼叫,吓得我差点坐到地上。接下来你大概也猜到了,我快她快,我更快时她索性跑了起来。直到校门口,我才瞅清这个身着皮夹克的女鬼。她已气喘吁吁,无路可逃,虽然我并不打算找她理论。门卫来开门时,我自然而然地向门口踱去,与此同时偷偷瞄了女鬼一眼。就这一瞬间,她飞快地侧身,一巴掌招呼过来。耳光响彻夜空,我猜漫天繁星都惊呆了。“神经病啊你!”她说。

再次见到该女鬼就是不久后电音论坛的一次聚会。此协会隶属于机电系,副会长就是我的吉他老师——学美声的大波。我匆匆赶到时,一眼就瞧见坐在主席台上的女鬼,不由大吃一惊。很快大波就给我介绍说,这位是咱们协会的手风琴老师,“大一新生哦”。除了冷目相对,我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好。陈瑶倒也坦率,她冷冷地说:“早见过了。”就是这样。正如此刻,她扭捏着身子,坦率地说:“吃了蒜了,不好闻。”但我还是贴上那羞惭的脸颊,双手滑过柳腰,攥住了牛仔短裤包裹着的俩屁股蛋。阳台上已涌现出若干人头。于是我女朋友轻轻颤抖了一下。她说:“别。”“咋?”“不方便。”“啊?”“啊个屁,写你论文去吧!”陈瑶在我手上掐了一把,便迅速退后。与此同时,她说:“要不要脸啊你。”声音并不大,但阳台上还是有人笑了起来。这些笑声断断续续地溶化在晚风中,顺带着撩起陈瑶的长发,舞得略显文艺。当然,文艺总不会拖累美,除非你意识到自己真的大难临头。

整个晚上我都在搜集资料,别说冰封王座,连毛片也没瞅一眼。相关论文倒是不少,但都是付费期刊,只能让人干着急。我算是体会到老贺的阴险了——整整一个月,八节民法课,她都没能催促一下,而是任由自己的学生堕入深渊。好在有王利明的《物权法研究》,以及我还记得论文题目,夜市结束前拼拼凑凑,大概码了四五千字。草草吃了点东西,回到宿舍我倒头便睡。再睁开眼时,寝室里已挤满男屌。联想老爷机被团团围住,NBA赛场的厮杀声在掺上口水和脚臭味后生动得让人发不起火来。今天是东部半决赛,篮网客场战活塞。此时上半场刚结束,篮网领先十二分。这实在出人意料,于是我靠了一声。一时靠声四起。“你个逼还不知道吧?”若干呆逼回过头来,眉飞色舞。为保持主动态势,我自然不动声色。结果贱货们也纷纷不动声色。“还有我不知道的?”我小心试探道。“那就是真不知道了。”大伙兴奋地浪笑起来。“说说呗。”一番唉声叹气后,我倒是把自己给撩拨起来,只好不耻下问。但压根没哪个打算回答我的问题。他们甚至全部转向十四寸屏幕,开始摩拳擦掌。这真是令人忧伤。然而毫无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直到大本对基德的一记盖帽让呆逼们欢呼雀跃继而让直播陷入缓冲后,他们的注意力才不甘地转移到刚才的话题上。“小李和师太掰了。”这是第一句。“小李吃鸡被逮了。”第二句。“鸡巴毛,谁说是鸡?”这是第三句——杨刚风尘仆仆地冲了进来,整个人呈放射状,“最新消息最新消息,女的不是鸡,是三本学院的学生!法律基础课的学生!同志们啊,为李老师默哀吧!”据杨刚打包票,此消息来自于李阙如,起码得到了后者的权威认证。至于怎么个认证法,杨刚当然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他总结道:“刚在零号楼走廊里,小李打前面一过,李阙如的脸就黑了,是带着笑容那种黑!我们可以审慎地推断,归根结底,此乃一种弑父情结作祟!”

毫无疑问,以上八卦无论细节如何,于我而言都是个好事。我可以轻松地想象感情的泥沼令亲爱的老贺痛不欲生,哪还有心思惦记起某个严林、某篇论文呢?于是我愉快地欣赏完了下半场比赛。活塞也不负众望,在双塔华莱士的严密防守下,比卢普斯和汉密尔顿大开杀戒,一度打出个17比0的小高潮。到第三节结束,活塞已反超四分。第四节连马丁和科林斯都开始基德化,最终95比80,活塞拿下第二场。午饭时不等陈瑶开口,我便向其八卦了小李的八卦。这令我的女朋友先是大吃一惊,后又大失所望。她从餐盘上抬起头来,近乎羞愤地质问:“管的多,你论文咋样了?”这显然是在转移话题,可惜过于赤裸——要知道,陈瑶可是老贺与小李传奇爱情的铁杆拥护者。如今的滑铁卢之变实在是现实的绝妙一击,而这苦果总要有人吞下去。所以我得意地宣布:“论文可以放一放了,还是祈祷老贺保重身体更要紧些。”当然,我也就说说而已,老虎嘴里拔牙的事应该留给更热情而勇敢的人。遗憾的是,当我午睡醒来准备开码时,另一个选择机会出现了。呆逼们嚷着去打球。关键是皮球传来传去,最后传到了我手里。一番花样后,我便被它死死粘住,怎么也甩不开。于是我只能去打球。

以前一直在西区玩,虽是水泥场,但好歹离得近。眼下为应付教学评估,整个运动场都在大翻修。毫无办法,我等只能屈尊前往东区。这一奔就是将近四里地,而且很不巧,几十块老天爷晾尿布般的场地全部人满为患。只能等。我顺着篮球场溜了一圈儿,熟人还真不少,可见大家都是被逼无奈。绕假山转回来时,我已打算滚回去写论文了。太阳如此毒辣,把宝贵的青春年华浪费在毫无意义的拍皮球上是否稍显夸张呢?正是此时,我看到了冯小刚。我是指平海一中的冯小刚。他一身国米,在草地外的塑胶跑道上踢球。一如既往,大喉结分外夺目。老实说,我真怀疑这是某种甲亢类后遗症。而他之所以在跑道上踢球,恐怕是因为近一半球场笼罩在喷头的绚烂水雾之下。学校管理总是这么体贴入微,令人叹服。当然,归根结底是我这老乡水平有限,不然完全可以加入半场大混战——权当搞橄榄球了。就这功夫,皮球朝我滚了过来。可惜有点疲软无力,在一米开外的地方它竟绝望地停止不前。这就比较难办了。如果球在脚下,我当然可以给他们踢回去,但此时隔着一道铁栅栏——我粗略算了一下,起码需要多走七步。然而冯小刚已在向我拍手了,他笑着说:“嘿!”于是我只能尽了举脚之劳。他挥挥手说:“谢谢!”这货大概拿自己当球星了。此外,跟印象中略有不同,他的声音像极了冯巩。

准是雷锋精神感动了老天爷,我们总算盼来了一个半场。掺上化工和园林的老熟人,四对四,三班儿倒。我一直觉得打半场最优人数是八个。六个太松散,十个太拥挤,只有八个才能达到对抗、配合与技巧的最佳环境。至于我队的水平,还算尚可吧——一直坐庄,从没下过。后来累得不行,只能下场歇了会儿,我也得以放了放水。如厕归来,球场已经改朝换代,我竟然见到了冯小刚,以及李阙如和其他几个阿猫阿狗。其中不乏大高个儿。无法拒绝地,我朝李阙如多瞅了好几眼。他那头鲜艳的鸡巴毛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真是令人惊讶。这次是四对五,冯小刚谦卑地说:“我不会玩儿,啊,不会玩儿,大家忽略我就好。”然而这种人你没法忽略,像所有蹿上篮球场的足球明星,他们对小动作的迷恋让人恼火。而狭小的场地又使他们显得过于精力充沛,以至于时常陀螺般地满场乱转。还要呼朋引伴或指点江山地大声吆喝。对于这种行为,除了小儿麻痹,实在没有更恰当的称呼了。好在冯小刚不吆喝。事实上除了偶尔的走步嫌疑,他的行为基本处在可接受范围内。倒是李阙如,仰着老贺一样的方脸,大大咧咧得像个傻逼。穿着艺术学院十五号球衣的高个儿打得不错,就是放松得有点过分,拿球便是旁若无人地放三分和勾手上篮。我只好小小地刺激了他一下。十五号马上恼怒地还以颜色。这下对抗激烈多了。而我从不吝啬于称赞别人,你打个好球,我肯定会叫好。所以几轮下来,他倒也没了脾气。但李阙如来了脾气,这厮一肘捣得杨刚蹲到了地上。再站起来时,后者眼泪都掉了下来。此时此刻他内心深处升腾起一种强烈的愿望,那就是无论如何请允许他在施害者身体的相同部位来上力道相同的一肘。出于公平起见,他马上不动声色地付诸实践。也不能说不动声色,起码杨刚叫了一声操。于是李阙如就嚎了起来。于是两人扭到了一起。于是大伙急着拉架。当然,大伙指的是我方,以及冯小刚,对方的其他几位神色颇为不善。我也只能严防以待。正是此时,一个冷漠的声音从人群后响起:“还鸡巴打不打?”这是我第一次听十五号说话。他坐在篮球架底座上,湿漉漉的中分头垂下来,即便沐浴着阳光,脸色还是有点惨白。在影视和文学作品中,某类人物在此类场合的一声吼叫往往能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但现实中并不会。两人虽已拉开,张牙舞爪却没消停。十五号二话没说,操起护臂,扬长而去。就在他起身抬头的一刹那,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