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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谈】(三届)第二夜国色天香 中2

fu44.com2014-06-28 17:15:55绝品邪少

时有朱姓者,贵宦方伯之家,与奇同乡,有子年方弱冠。  闻奇之美,命媒求姻。陈夫人初未之许,后偶见朱氏子,貌美而慧,遂许焉。择日欲报聘,奇姐忽称疾,绝粒者三日。夫人惶惧,泣问所由。琼以实情告之。夫人曰:「焉有是事?门禁森严,白郎能飞度耶?」琼曰:「姨若不信此言,请看奇妹两臂。」陈夫人见之,骇曰:「白郎在时何不与我言之?今纵不嫁朱氏,后置此女何地?」琼曰:「妹与白郎殷勤盟誓,生死相随,决不相背。」夫人曰:「痴心男子,誓何足信!」琼遂启其箱,出白金四十两、表里各二对、婚书一纸,曰:「此皆白郎奉以为信者也。」夫人曰:「是固然矣,然天长地久,汝姊妹何以相与?」琼跪而指天曰:「琼如有二心,随即天诛地灭。愿我姨娘早赐曲从。」夫人曰:「我将不从,何如?」琼曰:「妹已与琼诀矣,若姨不从,则妹命尽在今夕。」夫人堕泪,徐曰:「痴儿,汝罪当死!亏我守此多年,亦无可奈何,只得包羞忍耻耳!此事锦/娘知否?」琼曰:「不知也。」夫人因抚奇身曰:「汝私与白,得非慕白郎才郎乎?朱氏之子,俊雅聪颖,将为一世伟人,以我观之,殆过于白郎矣。」奇不对,琼曰:「妹身失于白郎,既有罪矣,更委身于二姓,是荡子也,何足羡哉。」夫人首肯曰:「固是矣,从今吾不强矣。」但礼币未受,琼犹有疑,因告于二母。二母亲奉礼币,劝陈夫人受之,夫人尚有赧容。夫人曰:「天下之事,有经有权,善用权者,可以济经,不尔,便多事矣。」陈夫人因呼兰香置酒,以谢二母,且曰:「早信此奴,无今日之祸矣。」三母即席,锦/娘奉杯。而奇不出,乃独坐小榻。  奇姻事既定,陈夫人复书于生。锦/、奇亦以书达生。遂遣仆归荆州矣。  奇姐临难死节  是时陈夫人以兵变稍息,归于本乡,不幸遘疾洽旬。奇往省之。未数日,寇苍复作,遂遣奇入城。嗣是盗益炽,夫人病益笃,欲舁之入城,则亟不可动。奇闻变号泣,步行往省。琼姐执奇手曰:「寇贼/充斥,妹未可行。」奇曰:「我宁死于贼/手,岂忍不见母瞑。」因绝裾而行。及抵家,寇稍宁息。奇姐虞母不讳,先为置办棺衾。比至二更,闻官兵大至,众喜,以为无虞。至五更,乃知即是贼/兵。鸡鸣,遂围浑江,剽掠男妇数百。三贼/突入陈夫人之房,见夫人病卧,欲逼之以行,夫人不起,抽刃欲兵之。时奇逃在密处,遽呼曰:「勿动手,我代之。」遂出见贼/。贼/见其天姿国色,欢喜特甚,遂掠以行,并掳兰香及家僮数人而去。时陈夫人在床,犹未瞑目也。  贼/闻官兵欲至,饭后退屯新升桥,至河沿宦署,将所掳男女尽禁其中。奇姐谓兰香及家僮曰:「我为母病来,岂知为母死!我若不死,必被贼/污,异日何以见白郎乎!」乃咬指血书于壁曰:「母病不可起,夫君犹未归。妾身遭此变,兵刃讵能违!甘为纲常死,谁云名节亏。乘风化黄鹤,直向楚江飞。」  题毕,谓兰香、家僮曰:「吾母子相从于地下矣,汝辈得归,可与小姐善事白郎。」复谓兰曰:「吾当急死,稍迟,欲死不可矣。」乃语间,即取裾中所藏剃刀,以袖蔽面,自刎其颈,遂僵仆,血流满地。兰香抱之而哭。贼/来,怒杀兰香。因询其由,乡邻备道。贼/曰:「我误矣,此节孝女也,勿污其尸。」  于是舁而置之署后月台之上,以红绫被覆之,相与环位。其节孝之感人如此。  是夕,有人来报,锦/、琼举家号恸不已。琼姐愿以百金入贼/营赎其尸,众惧不敢往。次日早,报:「官兵杀退贼/矣。」  又报:「陈夫人即世。」琼姐带秋英、新妹、小妹往收其尸;锦/娘带春英殡敛陈夫人,时琼号泣登台,未至五步,尚闻奇姐长叹一声,骇曰:「吾妹尚无恙!」急往抚之,则见其气已绝,颜色如生,尚带笑颜。琼曰:「吾妹甘心死乎!」因令人舁归,与陈夫人同殓。遍寻兰香之尸,则为贼/弃之水中,无复存矣。  琼姐读其血题之诗,号泣仆地,绝而复苏。  琼姐抵陈夫人之家,与锦/娘备办棺衾,殓住完备,吊客盈门。二女亲为执丧。越三日,各为文吊之。琼词曰:「呜呼哀哉!吾妹死矣,吾不忍言也。吾与妹岁距三周,居违五里,七岁已同游,十祀曾同学。吾母与若母,兄弟也;吾父与若父,连襟也。汝年十四,吾年十六,即闻兵变。惟时汝父先逝,吾父宦游,吾祖母与若母虞吾二人居乡莫便也,乃即赵姨之居居焉。  坐则共榻,寝则同床,食则同甘苦。殆于今三年矣。  幸得锦/姊朝夕绸缪,兼以诸母殷勤教导,吾二人亦欣欣然至忘形骸。  嗣是共遇白郎,以骨肉之亲而重之以山河之誓;旋复同缔姻雅,以丝萝之旧而联之以五百年之缘。将谓生则同室,死则同穴,金石莫移也。讵意笑语方悬天匙箸之间,惨凄即见于须臾之际。妹爱母心切,不暇顾身;吾庆妹情真,临行拽裾。岂知裾绝而吾妹去,妹去而祸变临。贼/刃若母,妹安得不出;吾妹既出,身安得不死!然遘贼/之时,则寅也,妹不死于寅者,将为全母之计;过此则卯也,夫昧不死于卯者,必其提防之深;及入营,则辰也,方入营,而吾妹死矣。  释此不死。则妹宁有死时乎?然闻妹将死之时、慷慨赋诗。吾细绎之,其首曰『母病不可起,夫君犹未归』,孝节见于词矣;次曰『妾身遭此变,兵刃讵能违』,慷慨以身杀矣;『甘为纲常死,谁云名节亏』,舍生而取义矣;未曰『乘风化黄鹤,直向楚江飞』,恋恋不忘夫君矣。是诗也,贼/人犹自哀怜,况人乎!人见之,犹自惨切见琼乎!  琼见之亦无可奈何也,使吾郎君见之,其悲哀痛之又若何邪!吾恐白郎为汝伤生,则吾亦为汝殒命矣。呜呼痛哉!吾今日所以不死者,诚/惧伤君之生,益重妹不瞑之目。古人有死于十五年之前者,固已存孤;有死于十五年之后者,亦以全赵。琼之心犹是也,妹氏谅我心乎?呜呼已矣,吾目枯矣,吾言不再矣!  然尚有言焉:白郎若归,倘能不为儿女姑息之爱而为丈夫万世之谋/,吾即汝平时玩好珍宝,市田若干永为祭奠之需;高大窀穸,永为同穴之计,则相离于今时者,当相合于永世。孰谓九泉之下,非吾聚乐之区邪!嗟夫痛哉!妹之容颜比秋月矣,文采若春花矣,性情类清风矣,气节傲秋霜矣,孝诚/动天地矣,余何忍言哉,余何能言矣!  呜呼!长江凄凄,寒风烈烈;山岳幽阴,天地昏黑。欲见汝容,除非梦中不可得。汝若至楚见白郎,道我肝肠片片裂!」  锦/娘亦有哀词,其愁怨凄惨之状,不下于琼,但不能悉载也。  二母亦来会吊。奇有弟双哥,甫七岁,赵母为之鞠育。丧事毕,二母、二姬俱入城,凄凉之态,何可尽述!  生在荆州,遥望老仆不至,想见三姬甚殷,父母遣生归毕姻。琼父母亦遣仆来会姻期。生遂与其叔束装为归计矣。  白生原配曾边总之女字徽音者,赋性贞烈,才貌超群,精通经史,尤善歌词,酷爱《烈女传》一书,日玩不释。闻其父与白氏悔亲,将再醮吴总兵之子,遂独坐小楼,身衣白练,五日不食。父母见其亟也,询知其故,因绐之曰:「吾从汝志,岂不复然。」徽音乃渐起饮食。  吴之子,名大烈,亦将中豪杰,善用马上飞剑,掷剑凌空,绕身承接,妙捷如神,边庭敬之畏之。边总欲使徽音见其才能,谋/之媒人,于正月中庭开角□会,令家人悉升楼聚观。大烈坐于金鞍之上,衣文锦/之袍,容如傅粉,唇若涂,掷剑倒凌,飞枪转接。众皆羡其才能,又复悦其美貌。女徐问于侍婢曰:「此何小将军也?」柳青答曰:「吴总兵公子也。」女即背坐不观。次日,父母又遣兄弟道意,女复赋《闺怨》以见志。其词曰:「怨中闺之沉寥兮,羌独处而萧萧。心□傺而苦难兮,乃怀恨而无聊。悼余生之不辰兮,与木落而同凋。天窈窈而四黑兮,云幽幽而漫霄。雷轰轰而折裂,风荡荡而飘飘。岂予志之独愚兮,乃抚景而怊怊。爱伊人之不择兮,即芳□为菰□。木南指而若有所向兮,乃熏桂而申椒。鸟南飞而若有所栖兮,声嘤嘤而鸣乔。  余胡兹之不若兮,对朔风之漉漉,□娇音以哀号兮,怅乌山之相辽。问桑梓之何在兮,更寒修而迢遥。中庭望之有蔼兮,湛溘死而自焦。余非舍此取彼兮,虞纲常而日凋。谁能身事二姓兮,仰前哲之昭昭。余既称名于夫妇兮,敢废辙而改轺。芳芳烈烈非吾愿兮,望白云于诘朝。纵云龙而莫予顾兮,甘对月而魂消。  天乎!予之故也,何怨中闺之沉寥云。」  闺赋既成,遂粘于楼壁,坐卧诵之,五日不食。父母惊讶,乃遣其弟二郎奉敕差往江南勾军,并送徽音归家完娶婚。临行,戒之曰:「我前日退书既至,白郎再配无疑。若愿并娶,允之无妨。若不相成,讼之官府。要之,事难遥度万里之外,汝自裁之。」从行侍女二人:柳青、莲香也;童卒二人:熊次、丁鸾也。二郎驰驿还乡,白马雕鞍,强弓利箭,众皆以为边帅,无敢近者。生回家,至中途,偶与相遇,见彼人强马壮,车骑森丽,遂踵其迹而行。比至邮亭,见一女下车,绰约似仙子,问力士曰:「此是何人?」答曰:「曾边总老爷小姐,回家完亲。  」生疑,问叔曰:「徽音回家完亲,不知更适何姓?请往省之。  」因戒仆曰:「勿露我姓名。」生遂投刺更以姓田。二郎延入相见。生问曰:「乡大人自何来?」二郎曰:「辽边。」生又曰:「今何往?」二郎曰:「奉敕回家。」生又曰:「贵干?」  二郎曰:「勾查军伍。」生曰:「亦带宝眷耶?」二郎曰:「送舍妹还乡成亲。」生曰:「令妹夫何姓?」二郎曰:「庠生白景云。」生曰:「此兄娶李辰州之女,二月已成亲矣。」二郎曰:「兄何以知之?」生曰:「家君与之同宦荆州,故备知其详耳。」二郎曰:「既知其详,愚不敢隐。」因述其终始。  生笑曰:「以尊翁之贵、令妹之贤,何惧配无公侯,乃关情于白氏之子乎?」二郎又诵其妹《闺赋》之章及夫不适二姓之意。  生啧啧叹赏,复请二郎再诵,生一一记之。二郎曰:「兄之聪颖,无出其右。」因留饮焉,相对尽欢。及二郎回拜,与叔相见,尽列珍馐畅饮。  自此同行,道上绸缪,不啻兄弟。二郎俱以实言,生终不以实告。叔见徽音节操,劝生并娶。生曰:「侄非不欲,但既与奇姐深盟,此时必须两娶,倘一娶得三,获罪于士夫,见非于公议。虽父母,谓我何!且此女未必真心,二郎未必实语,云将探其真情。抵家,再为区处。」  次日,令其叔绐于二郎曰:「舍侄实未议亲,令妹若肯俯就,甚所愿也。」二郎曰:「但恐家妹不从耳。」二郎从容为妹言之,徽音唤柳青曰:「取水来洗耳,吾不听污言也。」因以生求婚诗进。徽音见之,呼莲香曰:「取水来洗目,吾不观污词也。吾兄再谈此语,将送吾命江中。」自是二郎不敢言,生亦不敢谑。然生虽有敬慕徽音之意,而不敢为三人并娶之谋/。  日夜辗转,无可奈何。  一日,将抵家,与二郎别曰:「吾实与兄言,白郎吾表亲,事必与我谋/。今白郎已娶琼姐为妻,更有情人奇姐为次,令妹若去,置之何地?若令妹居长,彼必不甘;若令妹居下,堂堂小姐,岂后他人?以吾计之,唯有三人共结姊妹,可以长处和气,不知尊意何如?」生言既毕,因誓不欺。二郎乃与徽音共议,复于生曰:「家妹身为纲常,非贪逸欲。若见白郎,可免失身之患,若论长幼,则亦无意分争。」生曰:「如此则善矣。  」翌日,相别。  生自荆州至家,与老仆途中相遇,已喜奇姐事谐。至日,入见老夫人、赵母矣。锦/姐出见,面惨流泪。生甚怪之,因问奇姐及陈夫人,老夫人绐以在乡。生见锦/娘惨容,力问其故,赵母不得已,言之。生大号拗,昏绝仆地,扶入卧床,昏睡不醒。老夫人祝锦/娘曰:「此生远归,伤情特甚,汝为兄妹,便可往省。万一失措,将奈之何!」是夕,锦/率诸婢奉侍左右,生殊不与交言,终夜号泣饮水。  次早,往乡祭奠,锦/、琼惧其伤生也,遣春英、新珠侍之。  生见柩即仆地,移时方苏。如是者四。生之叔见其甚也,代为祭奠,拥生肩舆以归。  生二日不食矣,老夫人彷徨,亲手进食。生不视,老夫人恚曰:「汝欲毙老身乎!既知有陈姨,亦知有我;既知有奇姐,亦知有琼;且彼为子死孝,为女死节,夫复何恨?子岂不知天命,而为无益之忿耶!」赵母亦苦劝,生稍进食。因令人为奇招魂,立主以祀之。奇弟双哥,托锦/为之抚养。奇柩在乡,倩人为之守护。以白金为奇女祭田,具簿书为奇综家赀。其招魂词曰:「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九天兮。  然魂为我死。岂忍舍我而之天兮?哀戒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地下兮。然魂欲与我追随,乌能甘心于地下兮?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名山兮。然山盟之情未了,魂得无望之而堕泪兮?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沧海兮。然海誓之约未伸,魂得无睹之而流涕兮?哀哉魂也!予之招兮。  魂何在乎?在东南兮。然金莲径寸,安能遨游于东南兮?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花前兮。然言别而花容遂减,魂何意于观花兮?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月下兮。然月圆而人未圆,魂何心于玩月兮?呜乎哀哉兮,滂沱涕下。无处旁求兮,茫茫若夜。  予心凄凄兮,莫知所迓。岂忍灰心兮,乘风超化。反而以思兮,既悲且讶。畴昔楚江兮,梦魂亲炙。静坐澄神兮,精爽相射。乃知魂之所居兮,在吾神明之舍。  呜呼哀哉!魂之来兮,与汝徘徊。予之思兮,肠断九回。生不得见兮,葬则同垓。有如不信兮,皎日鸣雷。兴言及此兮,千古余哀。天实为之兮,谓之何哉。死生定数兮,魂莫伤怀。死为节孝兮,名彻钧台。  愧予凉德兮,独恁困颓。魂将佑我兮,酌此金。」  碧梧双凤和鸣  自是,生为锦/娘苦劝,渐理家政,稍治姻事矣。然自归后,未尝与琼相见,托锦/达情。琼曰:「言别期久,欲见心切。然郎为妹伤情,我亦为妹切念,悲哀情笃,欢爱意溺,且伊迩婚期,愿郎自玉。」锦/复于生,生曰:「吾此时忧切,非为风情。  但偶有一事,欲见相议耳。」锦/问其由,生具以徽音之事告之,且出其所作《闺赋》。锦/以事告琼,琼曰:「万里远来,若不并娶,彼将何之?吾固非妒妇也。」生托锦/以事白之赵母及李老夫人,夫人曰:「琼意何如?」锦/曰:「愿之。」李老夫人曰:「待吾细思之。」锦/曰:「彼边庭远至,若不得婚,必讼于官,似为不雅。」老夫人曰:「娶之不妨。」锦/因对生言,生大欢喜。  翌日,二郎遣旧媒来言姻事。生正犹豫之际,忽见来仆自荆州回,以生自起行后,父闻总兵遣女回家就亲,惧生为彼所讼,故遣仆致书,命并娶以息争端。生与叔意遂快。复书,请二郎面议。  次日,二郎白马雕鞍,皂盖方旗,侍从锦/袍,金铠银镞,仪卫之盛,遂造白郎之门。生与叔衣冠迎接。坐定,二郎曰:「请家姊夫相见。」生笑曰:「不才路次轻诳公子,获罪殊深,愿公见谅。」二郎曰:「早知是吾姊夫,途中不加意痛饮耶?」  因两释形骸,款洽言笑。生大设席,二郎痛饮。婚期之议已成,二郎遣人归报徽音。生曰:「吾附去书,看还醒目否?」  洗耳尚未干,忽闻佳信至。舟中探花郎,天上乘鸾使,何事重惨□,应须多娇媚。蓝桥会有期,秋波频转视。  微音见之,略无动容。盖平时喜愠不形、德性坚定固然也。  二郎至晚回家,为道详悉。亦治姻具生,涓于五月十一日毕姻。是日也,榴火飞红,灿烂百花迎晓日;莲金献瑞,芬香十里逐和风。满道上百二祥光,一帘中十分春色。车行马骤,广寒宫里□娥来;乐奏声闻,阊阖殿前仙侣至。星郎游洛浦,济济跄跄;神女下摇台,娇娇绰绰。更有丫环数辈,皆仙籍之名姬;僮仆几人,悉天曹之力士。登筵佳客何殊朱履三千,入幕女宾直赛巫山十二。其物华之盛,仪卫之多,不能尽述也。  客有善为援史者,作《碧梧栖双凤图》以献。生爱之,与微音、琼姐联诗云:金井碧桐梧(生),高岗双凤呼。五色浮神彩(音),百尺长苍瑚。藻翮翔清汉(琼),风翎入翠图。  银床萋奕叶,丹穴试双颅。阿阁朝阳地,楚宫栖凤都。  齐声调律吕,合味荐醍醐。比翼终天会,冲霄千仞途。  琼枝应向我,徽韵自知吾。绿荫留万载,瑞与九苞符。  微音入门之后,侍锦/娘、琼姐无不周悉,奉赵母老夫人则尽恭敬。凡于生前有所咨禀,必托锦/、琼代言,其贤于人远矣。  自是,赵母与生为一家之好,锦/娘与生尽始终之情。  生后擢巍科,登高第,官次翰苑为名士夫。徽音生二子,琼姐生一子,皆擢进士,后琼姐、奇姐、徽音与白生合葬于南洲之南,迄今佳木繁茂,多产芳兰,子孙履墓,里许闻香。世人皆以为和气致祥云。  第六卷卖妻果报录  张鉴,乃秀水人也,落魄无羁,不事生业,日惟买笑缠头,纵情趋薛,家计为之一空。其妻纺绩自给,略无怨意。鉴则反生薄幸,谋/诸牙婆,贾妻于江南人,得重价焉。  妻负死不往,江南人驱迫下船。载至一处,四面都水乡,茂林中,崇垣迭屋。扣门,有老妪出,喜曰:「行货至矣。」  须臾,□鉴妻入一室,木桶旋绕,不异囹圄。其中有妇十余,或有愁眉而坐者,或有挥涕而立者。鉴妻与俱终日不食,惟号泣以求死。守者怒究其故,鉴妻绐之曰:「妾有金饰一匣,乃亡母所贻者,因夫浪费,不与之知,寄在邻家,自以不忍舍去也。」守者闻言,告于主人,欲利所有,不逆其诈也。遂复载之回。至,则鉴妻奔走叫冤,邻众悉聚。江南人被擒到官。比及拘鉴,先已遁去矣。情竟不白。  余适遇鉴妻,道及其事,因作《卖妇叹》一篇,欲献执政而不果,并载此集,以警世云:「西家有女少且妍,嫁与东邻恶少年。可怜一旦成反目,宝剑拟绝瑶琴弦。西南有等拘人虎,潜令牙妪来吾所。百金无吝买佳人,落花已被风为主。悠悠夜抵武林村,独舍无邻牢闭门。其中坐卧多女伴,彼此泣下难相存。置身如在囹圄内,鹄寡鸾孤不成对。  掠人更待掠人来,此时计财宁计类。晨昏逼逐下江船,江水茫茫恨接天。回首乡关云树隔,未知落在阿谁边。  假令卖作良人妇,以顺相从苟不故。若教为妾得专房,负妨招嫌恩不固。又或卖为富家奴,汲水负薪历苦途。  供承少错即凌虐,有路难归空怨夫。无端堕落风尘里,向人强以悲为喜。知心日少恶交多,送旧迎新如免死。  人间情爱莫妻孥,忍暂何异具起徒。寄言并致买臣妇,贫贱相守当永图。」  江南人深恨鉴妻之诈,不吝千金赎之,系以铁钮,恣加捶楚,不胜痛苦。过江时议欲卖与娼家。鉴妻受责颇多,绝粒又久,卧病竟不起矣。一日,忽长吁而逝,黑气弥漫,口有巨蛇跃出。居人甚骇,买棺贮而珿之。  时遇医人经其处,草际见蛇蜕一条,腮下红白,异而收于囊,将为药饵之料。是夜,即梦少妇拜于前曰:「妾,秀水人也,被夫卖至此地,不愿忍辱偷生,已致珠沉玉碎。但关山迢递,冤气趑趄。今公有龙舌之游,妾敢效骥尾之托,万弗疑拒,为幸!」言讫大恸。医人遂觉,反复思之,莫晓梦妇所谓。及至嘉兴东栅外,少憩白莲寺前,药囊中闻阁阁之声,极力不能举。怪而启之,见蛇蜕化为白蛇,奋迅越湖而去。停望间,隔岸车水人倏然拥拂。急望其处,则蛇将一人噬其咽喉,绞结而难释。久之,人蛇俱死矣。审知其人即张鉴,昔尝卖妻于江南,其地即龙舌头上。始悟梦妇变幻之灵,报复之速。呜呼!人其可不慎欤?  联咏录  秀水通越门外二里,有潴水一潭,潭面广百步,而深则不可测也。且西受天目杭山诸源,湍急莫御。是以天气清朗,有白光三道起自潭中,直冲霄汉,数里外人及见之。若遇阴霾,则波涛汹恶,往往为舟楫患。五代时,异僧行云者经其处,指潭叹曰:「西南险害,无是过也!我当为大众息之。」遂聚土实潭,建殿其上。落成之夕,三光复自土中突起,僧曰:「吾几误矣!」即设高案置香案,自诵咒于案下,光遂收散。达旦,僧即筑土求材,临流建庙,题曰「龙王之祠」。其三光起处,又造二浮图以镇。水势既平,湖冲又杀,往来者便之感之。于是钱王赐额「保安」,赠行云为「保安禅主。」及宋,改「景德禅寺」,至今仍之。  迄元至正中,有曹睿辈宦游过此,登饮其间,用唐人句分韵赋诗。忽一老人长髯深眼,骨肉□峥,飘然策杖而至,曰:「老夫去此甚迩,闻诸君高怀,不揣驽朽,亦欲效一颦于英达之前。何如?」诸人心虽嫌异,姑缓而止之。睿即首倡云:清晨出城郭,悠然振尘缨。仰观天宇宙,倚瞩川原平。竹树自潇洒,禽鸟相和鸣。龙渊古招提,飞盖集群英。唱酬出金石,提携杂瓶罂。丈夫贵旷达,细故奚足婴?道义山岳重,轩冕鸿毛轻。素心苟不渝,亦足安吾生。」  范恂继咏:「凌晨访古剎,幽气集柱阿。雕甍旭日炫,维宇晴云摩。疏松奏笙簧,修竹唱凤珂。禅翁素所随,名流世来过。俯涧漱寒溜,涉登扣翠萝。瀹茗佐芳醑,谈玄间商歌。遂令尘土壤,如濯清冷波。兹景诚/奇逢,追游亦岂多?流光逐波澜,飞翼拔高柯。赋诗留苔萍,千载期不磨。」  牛谅继咏:「灵湫闷驯龙,古殿敌金粟。僧归林下定,云傍檐端宿。伊余陪雅集,于此避炎酷。息阴悟道性,息静外荣辱。坐石飞清觞,堪欢白日速。别去将何如,留诗满新竹。」  徐一夔继咏:「野旷天愈豁,川平路如断。不知何朝寺,突兀古湖岸。潭埋白云没,林密翠霏乱。胜地自潇洒,七月流将半。合并信难得,通塞奚足算!广文厌官舍,亦此事萧散。风棂爵屡行,萝灯席频换。但觉清啸发,宁顾白日旰?吾欲记兹游,扫壁分弱翰。」  睿因请于老人,老人随口而应:「忆昔壮得志,云雷任摩挲。指顾感蛟鲸,叱咤驱风波。已矣而今老,悠悠困江河。良会岂曾识,意契即笑歌。夕歌恋松柱,晚风洒蒲荷。流霞杂轻烟,凌乱袭袂罗。佳景洽高谊,何妨醉颜酡。因嗟开山子,空堂负秋萝。生年几能百,时光度槐柯。名利钓人饵,青冢豪杰多。笑彼奔走生,自苦同蚕蛾。经营计长久,一朝委汤锅。世路且险测,杯弈藏干戈。达人尚高隐,乌帽甘清蓑。江花脂粉胜,林鸟官商和。石枕待春睡,新刍贮银螺。对此引深乐,天地奈我何!」  吟毕,众人骇然敬服,不以野老视焉。因请名问答,老人曰:「予龙姓,讳云,字子渊,别号江湖游客。家本山之西,来有年矣。」众人喜,遂相与极谈,飞觞流饮。及酒阑兴尽,命彻登舟。老人拱手言曰:「顷侧行旌,承不以樗鄙相拒,敢献一语酬报诸君,何如?」众皆应曰:「愿受教。」老人曰:「诸君夜发,以程计两日后当过钱塘。但遇江风初动,有黑云自西北行南,慎弗轻躁取悔。斯时也,果验愚言忠益,不敢枉谢,得求殿宇新之,则吾邻有光多矣,将不胜于谢乎?」众人口诺心非,相礼而别。未数步,回顾老人,忽不见矣。众皆壮年豪迈,不以为意,急行舟去。  及两日后,早至钱塘江上。风敛日融,江面平静犹地,欲过者争舟而趁。恂、谅、一夔促装使发,惟曹睿曰:「诸兄忆景德老人之言乎?吾辈非报急传烽、捕亡追敌者,纵迟半日,何误于身?岂必茫茫然效商贩为得耶?」三人相笑而止。笑未已,风果自西徐来,又黑云四五阵从北南向。睿曰:「一验矣。  」三人曰:「试少待。」顷间,黑云中雷雨大布,狂风四作,满江浪势连天,如牛马奔突之状。争过者数百人,一旦尽葬鱼腹,惜哉!曹睿因指谓曰:「诸兄以为何如?」三人失色相谢,睿曰:「烂额焦头,何如徙薪曲突?此无知魏先平陈受赏,君子美其干本不忘也。今非此老预告,则吾属亦化波心一沤矣,何能携手复相语哉!」三人曰:「诚/如兄言。」  遂送棹三塔湾下,访其僧,俱言西邻无龙姓之宅。曹睿默然良久。曰:「噫!可知矣。咏诗起联及名号寓意,宛然一龙神也,何疑!其祠居寺右,故曰『西邻』;所谓『名利钓人饵,世路且险测,诸言,警悟于吾辈甚谆切也。愚昧凡资,自不能释其意耳。」遂相与洁牲□拜于祠下,以伸谢之。又各出白金三十斤为新殿之费。有僧某,辞不敢领。睿等谓曰:「王之指救,再生大德也,虽欲市珠投报,水路难通,在耳教言,何忍忘者。况有身则能孚财,今纵无财,独不愈于无身乎?尔能敬忠其事,在山门亦孔荣矣,何用辞!」且顾谓二人曰:「一宦劳身,几尔寄魂水府,幸存弱质,何当复蹈危途?不若听鸟家山,看花故里,醉眠风月光中,以副龙神讽嘱之意。不然,汤锅之祸信踵弊春蚕矣,能不畏哉!」三人皆唯唯应。即日同章告养,托病归田,可谓卓然达矣。今以「龙渊胜境」匾其门,盖亦承此意欤?卧云幽士评:世有契约借贷而反面不肯偿,乞暗蚤明而劳身亦恋禄者多也。今睿等虽免于难,使他人处此,反以福幸为自致矣,何能念及景德老人之言乎?况又非追索邀求而舍金如丸弹,非犯嫌被论而弃位如敝屣,卒能不负龙神所望,岂不诚/贤达哉?  酒薛迷人传  元末有姓姜者,名应兆,世业耕教,为人谨且厚,里人多称之。然性恶酒,虽气亦不欲入息。遇乡社会饮,则蹙容不满,曰:「食以谷为主,何事糟粕味耶?」日迈,邻老饮醉,身软不能支,姜因而扶归。见袖中块然,探之,金也。私自忖曰:「田野无知,得此不为盗。况人昏路远,岂意我为?」遂窃入己。及归,酒醒,觅金,金已亡矣,邻老泣于家曰:「吾子以冤事直于官,三年不为理,吾子再诉之,官怒其梗顽,强以入罪,例准银为赎。吾老且病,何忍吾子久系缧绁中?乃典田鬻屋,得金一锭,昨醉遗途中,落他人之手。前以为虽失吾业,犹可以有吾子也,今并而无之,吾死矣。夫苟且所言,愿分半为谢。」姜虽闻其哀怨,未言,竟不动意。  是夕二更时,一馆生读倦,暂憩几上,闻门外啾唧有声。  谛听之,有人似欲进者,喝曰:「汝何物,敢行阻我?」又有人似执门者,应曰:「我乃山桃厉鬼,司入门户,若遇妖魅,必斧而啖之。尔乃何物,抗然冒进,抑未知吾斧邪?」斯人徐谓曰:「汝不识我,无怪其言之倨也。我姓米,字香夫,号冽泉清士。始祖醴酪君,起迹庖羲时,封居醉乡,不与夷狄氏善,族遂蕃衍,名通与禹,方将大用,奈为奸人所谗,疏斥而不录。  延至夏桀,进秩瑶台士卿,与肉山脯林相左右。及事商,复遭际于桀,膺长夜之宠,以此名重天下。周遂计之,作诰数我,谪我为青州从事,我悔艾,即奋然修改。当春秋战国间,默然懒事,不求合于人。二世僭兴,念人主如六骥驰隙,乃悉耳目,穷心志,索我于荒寥穷散中,昼尔与俱,宵尔与游,脱有不见,则深思而呼召,亲幸之专,虽斯、高不能及也。自是名益尊,职益重,朝野群然慕其风味。故汉高仗我毙白帝于泽中,宋祖得予释兵权于席上。竹林助刘、阮之清声,禁掖发李贺之才思。  子思辞我于馈者,可尽孝以明廉;寇准假我于澶渊,能安居而退虏。既颓阮氏之玉山,复入党家之?术。染海棠之号于杨妃,健草圣之豪于张旭。邀欢戚里,张镇周之尽法全恩;取令贼/营,郭令公之出奇破敌。流芳靡世,统裔延长,自宋迄今,声名犹在。  吾奉天帝命,来游汝家,纵欲持一斧以相拒,亦无奈我何!」  人又曰:「果汝所说,世第若高远矣。然我非博古者,请再明之。」又似人答曰:「汝犹未解乎?我世掌天下趋薛事,非木怪禽妖之比,是以享幽非我不格,洽人无我不欢,敬我者圣贤致号,爱我者歌曲怡情,行己在清浊间,而处众则醇如也。尔欲知我,云尔已矣,他何有哉。」似执门者又问曰:「然则汝业何事?」似欲进者又答曰:「吾尝病软饱,因厌事,然犹日能与高阳徒偕竹叶、椒葩、霞泉、雪液辈五六人,泛水登山,穿花步月,无不在耳。倦则酣然一枕,事且不能扰也,况本无乎!」似执门者遂叹曰:「汝真乐人矣,不识今何所居?」似欲进者复曰:「居虽不一,但随寓所安。或市桥启肆,或湖舍悬帘;或清酿乎田家,或黄封之御院;或冲寒于雪朝茅屋之中,或遣兴于雨夕蓬窗之下;或随僬檐而穿云,或侣渔舟而钓月;或被儒貂,兴至吟斋,或因妓,换归舞阁。广哉居乎,遇使然也,皆非吾所愿也。岂若红杏村中,黄花篱下,小门流水,燕影莺声,使牧子放牛新草,行人系马垂杨,对持瓦砾之樽,以谙茅柴之味,心始陶陶然乐矣,何必优妓佐之,鼓舞维之,牌役强之,徒自取劳苦为哉!」问者又曰:「审汝言,尔殆鬼于酒者。今是之来,祸福抑何所主?」欲进者笑曰:「非敢为薛耗之耳。主人亏行,阴窃人急迫之财,致父子无措,几死非命,上帝阴行谴罚,念汝家世有德于乡,不忍即殛,姑使我迷溺而报之也。」问者又曰:「主人性俭饮,纵耗奚益?」欲进者答曰:「第自有处。」人又问曰:「吾闻酒有德,自古尚之,汝反欲为术,薛于人果何术以逞耶?」欲进者答曰:「居,居,与汝语!当某宾主应酬,礼恭迎肃,钟盘焉,诗歌焉,衣冠楚楚,言语雍雍,虽进退俯仰间必中节度,此上饮也,我相之。  及至杯盘狼藉,笑谑欢呼。攘臂厅中,僭阶越坐,始虽少闲乎礼,终必忘长幼、略尊卑,一惟以和乐为快,此中饮也,我主之。又有沽醪市脯,敛分派钱,撰号呼名,笑骂交错,归则携手街途,口似曲而糊模,身欲行而倾侧,日习为常、不以家为意者,下饮也,我阴使之。然犹未甚也。至若提壶市上,乞汁□间,踝跣伛偻,成行逐伙,夜则寄梦桥亭,晓则悬飘寺宇,蚁虱为邻而腥膻为袭,若而人者,不可谓非我困苦之也。又有承祖父之厚遗,不思守继,而乃酷与莲花君合,日挈无赖之徒,挥金纵饮,虽良朋至戚瞑眩切救而不入,必至房易主主,子妾依人,犹且遑遑然鼻嗅心香,思欲一灶吸以偿愿,千方求办,弗得弗止,若而人者,不可谓非我沉昏之也。又有饕晕浆于显者,仰饮食于相知,迎走趋陪,终宵不厌,及其口腹相忤,量不胜贪,头重足轻,顺入者悖也,浊气熏人,视沟渠溷厕中以为枕席在是矣,恬然眠卧而莫觉,若而人者,不可谓非我□辱之也。又有被醉使狂,寻嗔生事,不合则拳足相加,或伤人,或杀人,由是羁縻官府,桎梏囹圄,伤者枝条,杀者抵死,罪未成而家先败,悔救何能及哉!若而人者,又岂非我有以颠倒之邪?」问者良久谓曰:「饮酌皆前定,果有之乎!合我且退,尔且行。」啾唧之声遂息。馆生大骇,及明,亦不敢泄。  午炊后,见应兆忽思酒,索于家人。家人曰:「厌糟粕者亦复如是邪?」应兆曰:「姑破俗可也。」然忻然拈壶满酌,至醉而罢。家人生徒辈俱异之。惟夜读者默识其意。  由是,日夜酣歌,遨游博饮,心虽知其失而势不可回,若有神使之者。不半年间而所窃之金悉偿酒税。醉则狂歌罔语,乡中人渐鄙之,生徒俱散。再三年,世遗资产尽变费以供口腹,衣□垢结,容体羸枯。家人痛哭,谓曰:「追思丰乐人家,一旦伶仃至此!费者不可复完矣,而郎君素循善,何不改易弦辙,为训后人?不然,使亏玷世德,自郎君之身始,甚可羞也。」  应兆不对,趋出,匿于村店中,买酒自遣。心怀愧忿,饮亦不成醉,沉吟俯首,至夜忘归。适店主涉事于外,其女见应兆雅饰,心欲私之,更余,以言侵狎应兆,遂行自献。应兆默忖曰:「向因一念之差,病狂流落,今虽修积及时,补且不逮,而况淫污非道以重之,死无所矣!」乃坚持固却,以为「不可,不可」,竟秉烛待曙而还。  是夜寝熟,梦一人施礼床下,曰:「吾,酒薛也。前因不义,来醉汝心,四年于兹矣,昨夜一念起善,上帝知汝非怙恶者流,敕吾别游,不相迷扰,从此永辞。君宜亦勉。」觉来行雨如流,口呕一物堕地,令人起烛之,若血块然者。  及明,遂不思饮。试以酒置于前,厌恶如故。其子复立家成业,应兆亦享寿而终。  应兆之妻亲陆某者,尝书此事以垂戒。予因述此,以继陆某之志云。  第七卷翠珠传  翠珠姓王,禾城名妓也。丰姿婉润,声色绝群,人有慕之者,非重价不轻接。  一日,国学生潘某闻其名,盛资而往,因与之狎,情甚绸缪,分钗破镜,剪发燃香,誓同死生。交袂年余,而潘生之囊箧十荡八九于其门矣。已而赴试秋闱,两不能舍,临期泣执不胜。  潘因家随废落,监事羁迟,淹于旅者两载。后得解归,越日即往候。翠珠方坐中堂,同一富商对饮,见潘至,牾不为容,若不识一面者。及发言,竟以姓问。潘虽疑异,犹意其假托于人前也。明日再往,使家人召之别室。及相见,而情亦然。潘怒,出所剪发掷之,曰:「子知此物乎!」翠始转颜回笑,近坐呼茶。而潘终汹汹不平矣,乃拂袖言旋。翠亦无援心。  归家大怒,以其事诉于友,欲砺刃以磔此恨。其友叹曰:「娼行薄劣,本其故态,兄抑以为异邪?自昧而自蹈之,尤人何益!」潘意稍解,因作《解嫖论》以示人云:夫人常情,非爱财则爱身也,非畏法则畏礼也,非虑前即虑后也,非好名则好胜也。人之于财,或以毫厘而贸易难成,或以分文而童仆笞挞,或以假借而朋友分袂,或以不均而兄弟构词。至于淫色,则倾囊橐破家资而欣为之,甚则甘饿殍胥盗贼/而终身不悟也,谓之何哉?人之于身,或以坠马而畏骑,或以危舟而靳渡,或刺皮肤而艴然怒不可当,或有小疾而戚然恐不能起。至于淫色,则耗精神丧元气而恬然为之,甚则染恶疮耽恶疾而甘心不悔也,谓之何哉?且无禄者犯奸有罚,职役者宿娼有禁,法之可畏也明矣。今之人,缢死于旧院,刺杀于南楼,为嫁买而经官问罪,缘淫奔而出丑遭刑,可不羞之甚邪!色荒之训《书》有之,冶容之戒《易》有之,理之当鉴也明矣。今之人正气丧于邪气,名节丧于妖媚,居乡则见恶于闾里,居官则招议于缙绅,何弗思之甚邪?祖之有孙,愿其绳武以显我门庭,父之有子,愿其克肖以分我忧虑,今或为色破家丧命,辱其祖父,而祖父以此怨恨至于病且殁者甚多,是使其身为不孝不慈之身,虽有他能不足称也,光前之道,固如是乎?妻之有夫,望其为我之托而醮一不移,子之有父,望其为我之天而终身永赖,今或为色捐家废产,离其妻子,而妻子以此穷困见辱于人者恒多,是生其身为无礼无义之身,虽有豪才不足取也,裕后之道,又如斯乎?死于战者以勇名,死于谏者以直名,若死于淫色者名之为败子,为其败家也,名之为下稍,为其流落也,苟有好名之心者,当有所耻而不为矣。而人固安之,何其愚哉!业学者以文胜,业农者以耕胜,若出于淫色者或生乎男,何忍使之为优也?或生乎女,何忍使之为妓也?苟有好胜之心者,当有所择而不为矣。而人顾愿之,何其卑哉!或者以子美之四娘、安石之云月、东坡之琴操、陶谷之若兰为四公之乐,而不知此实四公之累也。或者以相如之窃玉、韩寿之偷香、张敞之画眉、沈约之瘦腰为四君之豪,而不知此实四君之玷也。故与其为项羽之嬖虞姬,孰若为云长之斩貂蝉?与其为君瑞之谋/崔莺,孰若为睢阳之杀爱妾?与其为申生之慕娇红,孰若为贾清之搬烟花?明此,于穷则为清白之君子;明此,于达则为正直之大夫;明此,于寒微则可以立家;明此,于富足则可以保业,所谓腰家仗剑与色不迷人云者。尝读《孔子世家》,见柳下惠坐怀不乱,鲁男子闭户不纳;读《晏婴实录》,见里妇顾婴微笑,晏子悔责数日之言;读《江右野史》,见冯商聘妾遣还、生子状元及第之报,乃喟然叹曰:「不淫女色,非独爱身也,爱德也,而财又不足言矣;非独畏理也,畏天也,而法又不足言矣;非独虑后也,虑鬼神也,而前又不足言矣;非独好名也,好积善也,而好胜又不足言矣。知此,则楚馆秦楼非乐地也,乃人之苦获也;歌妓舞女非乐人也,破家之鬼魅也;传情递笑非乐意也,迷魂之乐意也;倒凤颠鸾非乐事也,催命之妖狐也。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虽家梅不可折,而况于野乎?虽女色不可淫,而况于人乎?鄙见如斯,人情自悟。」  后因复就秋试,夜泊江边,忽见富商立舟上,颜枯衣缕,为人执薄设之役。生异而问曰:「尊官可念王翠珠否?」其商骇愕曰:「公非中堂相会者乎?」潘曰:「是也。」商即蹙容曰:「仆因此妇迷恋,挥金与游,然犹未甚,后许携资嫁我,情好益笃,我始罄所有而与之,意为彼即我矣。岂知床头一空,前言若水,香消翠冷,爱转情飞。其母复妨恶,促我裹粮,逼我行笈,又且嗔儿挞婢,无非欲激逐我也。我不能当,隐忍走出,方欲鸣之官司,而母子已徙他所。无可奈何,以故依栖流落,寄食于人,又不知家园松菊之何如也!」言讫泪下。潘因招饮,以赆资十缗赠之而别。  及抵试,得领畿荐。荣回时,翠珠母子已般舟迎叩矣。潘乃杨帆不顾,因使人摭辱之。  不数月,潘之友一夕饮散,经潘之门,见绿衣人驱二女子而立,悲啼不肯进。红衣人曰:「业已承认,又复何言?」又曰:「翠珠,翠珠,谁教你如此!」押之而入。友疑其事,早往访之,则潘家夜育二犬。急遣人寻问翠迹,母子以暴病夜卒矣。潘与友拍掌大笑,以为奇异。及乱呼以「翠珠」,摇尾而应。呜呼!迷人诱引,所害者不止一儒一商也,天以此报,岂负珠哉!  买臣记  汉朱买臣者,旧吾郡由拳县人也,字翁子,与同邑严照垂髫相善,结为刎颈之交,且约曰:「苟相贵,毋相忘。」家虽甚贫,不喜生业事,惟好读书。夫妻艰于口食,遂采薪以为给。  身担负,口读书,遇有悦解处,则吟哦讽咏之声迤逦道上。其妻常耻之,谓买臣曰:「丈夫立身,上不得弧矢以行志,下不能货殖以营生,筋骨体肤劳饿以倦,方且悲伤之不暇,而乃犯歌若得,窃为君不取也。」买臣曰:「贫者士之常,若非分张求,则悖命矣,君子耻之。负薪行歌,何耻之有?」其妻复劝曰:「吾闻读书以治生为先,未闻作一词、撰一赋而可易斗粟于家、尺帛于女者。今君欲仗章句以却饥寒,计诚/拙矣。况医、卜、农、工皆能立业,何不舍此务彼,徒久误足文场,困身艺圃,栖栖然效秦坑酸鬼以自苦哉?」买臣又笑谓曰:「富贵双途,贤者所难致。子以我为池中物耶?一旦云雷我假,鼓波沧溟,斯予得志之秋矣。何不俟命待时,徒怨奚益!」妻遂大怒曰:「邑中挟策之士连袂同升者十下八九,尔犹奔走,衣食且不逮,是天不欲竟尔业也。若复执迷而不改图,吾恐力尽计穷,沟壑有日,何得志之可望耶?」买臣乃长叹曰:「鸿鹤非燕雀所知。此苏秦、百里奚之见辱于其妻也。及其取相六国、辅政两朝,是卒前日见辱之人为之。二妇既不能料二子矣,子独能料我乎?」其妻怒且泣曰:「尔自执经以来,误我以久。及今思悔,犹且难为,而况痴比古人,梦想以邀难必之福,吾知啼号之态终不能免也,仰望岂不愈绝乎!故或受我忠言,偕老可托,不然,则巾栉不敢复侍矣!汝将何从?」买臣亦怒曰「丈夫志节岂为妇人所挠?汝身可无,我业决不可辍也。」妻遂再拜曰:「半生既枉,再误何堪!吾虽浑迹于童婢之中,亦得以温饱终岁,岂不愈于铄骨销形,岂成冻馁之殍乎哉!从此请辞。  」忿不为止。将行时,邻家一犬趋,摇首尾,于后啮其裙,不使之走,似若劝阻之意,妇虽怒为挥喝,牢不肯脱。家中一鸡,亦相扑,啄其衣,又似啄其犬者。邻妪以为异,婉言援之。妻不纳,竟去,遂自嫁于杉青吏人。  买臣见妻去,不能为情,复歌以自遣云:「朱买臣,朱买臣,行歌负担妻子嗔。恩情难系薄劣妇,一旦捐弃如轻尘。鸳鸯分翼比目破,孤灯举目无相亲。贫富于世果炎热,结发尚尔况路人!功名到手未为晚,大公八十遇泽新。细君何必苦反复,吾岂樵柴终其身?朱买臣,何灾□,食比玉粒衣悬鹑。  自知一卷胜万贯,时不遇兮怨恨贫。数年衾枕一宵冷,飘风流梗同逡巡。回嗔何处已作喜,发云重整眉新颦。  朱买臣,莫笑嚬,隐忍依旧肩横薪。山光泉韵两如脱,醉卧危石花为茵。翠萝青鸟暂宾主,芒鞋踏破岩头春。  有时此斧利得柄,一斩天下之荆榛。歌残烟卷日已暮,松梢新月钓桂银。」  歌罢,忽自叹曰:「古人功业成于激发者恒多,我何若尔也!」  遂诣长安,上书。  时严照已贵,见买臣,即谓曰:「吾幸先达,而故人犹寒如旧,负约之罪,鸣鼓难偿矣。」乃祝吾丘寿王,同荐买臣于武帝。帝召见,说《春秋》、《楚辞》,甚悦其意,遂拜为中大夫,与司马相如、枚皋等,俾交相议论。  时东粤数反复不轨,买臣请将兵数千,「浮海而下,可卷席取也。」帝又拜为会稽守。买臣至郡,即治战具,储粮草,发兵征之,一擎而破。帝壮其功,征为丞相长史。  时舟过杉青闸下,闸吏奔趋惶惧。其妻审知买臣也,即脱簪珥,拜伏舟次,曰:「贱妾某氏也,事尊官有年矣,一念迫于饥寒,遂致分手。然心实未尝昧也。伏望沧海容流,泰山让土,追思花烛微情,不以妾为大罪,俾得破镜复圆,断弦再续,则妾万幸,万幸!」买臣长笑曰:「汝记昔日之言乎?怨恨求离,以我为泥中蛆蚓,讵料贫贱未必常,富贵未必久,绝情断义,曾鸡犬之不若。而今又附势趋炎,置闸吏于何地?抚今追昔,扬水不能收矣!何乃冒方水开之颜、出重赧之色以求见我哉?羞死宜甘,强辞宜补。」言下,辟易莫敢对。良久,遂自投于河中而死。买臣即以尸首葬于亭湾,名曰:「羞墓」。后人方孝儒题诗于亭云。备如左:「芳草池边一故丘,千年埋骨不埋羞。叮咛嘱咐人间妇,自古糟糠合到头。」  宋梅尧臣诗:「食藕莫问浊水泥,嫁婿莫问寒家儿。寒儿黧黑而无脂,骥子纵瘦骨格奇。买臣贫贱妻生离,行歌负薪何愧之?高车远驾建朱旗,铜牙文弩□犀皮。官迎吏走马万蹄,江湖昼夜横白霓。旧妻呼载后乘归,海泪夜落无声啼。吴酒虽美吴鱼肥,侬今豢养惭鸡犬。  园中高树多曲枝,一日桂与桑虫齐。」  醒迷录  正德中,有忠告者,崇德人,祖、父俱显官,忠得以例授一儒官。为人豁达大度,傲物轻财,性喜博掷为戏,田产虽以万计,而自视恒约如也。又奉一纯阳师甚虔,出必问,入于礼;至于一肴一菜,不先祭则不敢自食。门下有友二人曰胡应圭、陆一奇者,日导忠以博饮事。忠虽视为知己,其如二子之口蜜腹剑何!不数年间,家业荡废,而二子则日益饶富。  一日,会忠昼卧,梦二道士纶中羽衣,对忠语曰:「子急悔心,不当恋溺。若苦艰之,后园松下之藏,犹可成立。至于胡、陆二子,吾已征示其诛矣。」言毕,流汗浃背,觉来见供炉下足一纸飞扬,执以视之,题曰《醒迷余论》,墨迹犹鲜。  其论附录于后:「大抵事近于戏则易染,心涉乎利则难逃。是以赌博之事,不计大小久暂,皆足以废业丧心、招怨动气,甚者亏名玷节,露耻扬羞,又甚至败家者有之,亡身者有之。嗟呼!一念少差,竟迷于利,纵有所得,亦不能补其所损,况未必得乎!且以其事言之,灭礼义而尚凶强,去真诚/以使机变,当场得失,交战营营,怒目扬声,无仪多厌,冒寒暑而莫知,甘饥渴而不顾,尽日终宵,虽劳不怨,耗神殚力,自苦何辜!且因多寡伤朋友之情,竞锱铢启是非之衅,儒者惰业,农者失时,商者荡资,工者怠事,耽身误己,未有若此之甚者也。及其彼此息争,胜败攸判,得者不足以偿劳,失者愈有以肌愕,割不忍之金,强慨然之态,久为囊物,顷付他人,赵璧隋珠,爱之不得,纵平日称为至契者,欲假分文,勃然变色,虽赧颜屈节以求之,不可得也。此时此际,忧容可掬,哽气频呼,内讼默思,欲追无及,人亦何苦而自取如此耶!及其临夜归家,吞声敛迹,含怨有仆,垢面有妻,子不为欢,母不为语,虽剩汁残羹,亦一吸而尽。犹且多营处置一谋/,将作恢复之计,梦魂颠倒,博骋相从,甚者悲愤迭兴,寝寐俱废,祸由此酿,疾由此媒。反而思之,非不得已事也,人亦何苦而自迷若此邪!及其或称贷于人,或沽典于己,急急孜孜,惟求再逞,饮食所在,若将不遑,视得若取诸寄也。岂知处既败之势难救,挟未盈之本无威气弱心荒,人皆可侮,猜红觅六,十无一从,千方之所获者,一旦失之而不足矣。属望虽殷,徒为空想之迹,人亦何苦而自戚如此邪!及其黄昏将近,意兴方浓,虽其心欲言旋,奈何势不由己,索烛求油,抛家寄宿,致悬父母之忧思,因爽亲朋之信约。  遍寻无觅,童子倚门而迎,逐想难求,佳人守灯以待,吾方逞雄心,争博手,嚣嚣然自以为乐也。身亲不善,聚怨一门,反己怀惭,细思无益,人亦何苦而自玷如此邪!及其屡试不利,兴阻于空囊,志縻于稍短,袖手傍观,眼红心热,欲弃之则意有所难舍,将复之则力有所不能,躇踌莫决,如醉如痴,家事不支,非惟不复措念,纵一勉强为之,亦恍然若失矣。昏迷沉溺,恋恋不忘,俯首凭几,形影相吊,人亦何苦而自溺如此邪!又有一等奸险小人,专一伺访良善,乘其可入之机,附以知己之列,言动之,利诱之,酒食结之,作阱成笼/,不至于不入不己也。及其髻发一把,钓铒一吞,始之所言,毫不能应,虚利虽无,实祸先至。  且彼机械熟于久炼,诡诈出乎多端,色有铅沙,马有脱注,虽号精敏者亦堕术中,况以愚弱之身而当彼无穷之计,则其胜负不待对局了然可卜矣。即运/郭况之金穴,输邓通之铜山,日亦不继,况其它乎!人反不悟于斯,必欲与之相驱骋焉,呜呼!是犹石没湍水,愈翻则愈沉也,羊触藩篱,弥逞则弥困也,求其能济事者,吾未之见也!已间或侥幸少得,人即怨尤,弱者引恨之以心,强者直拒之以色;又有狂罔之徒,从而诉于亲,告于友,讼于官司,体面大伤,廉节尽丧,较之微利,孰重孰轻?呜呼!辱害相系必至于斯而犹不知悔,更将何待邪!又尝知夫色也,古称五白,戏始牧猪,无金玉之质,无耆宿之尊,无耳目之见闻,其初蠢然一骨耳。切磋焉,琢磨焉,斯是矣。至于投叱之下,偏能顺小人、欺君子,宛转隐见之间,欲少假借而一毫无所容其能,卒亦付之蠢然之骨耳!呜呼!  人灵万物,乃遑遑焉仰求于蠢然之骨,而又为蠢然之骨所窘困,可哀也哉!故择术贵精,与人贵正。苟不能择而与之,一旦误人于内,恬不知愧,及对达尊长者惟恐闻之,设若言友于此,亦仰面不敢赞一语。呜呼!肆欲于朋淫之日而曲文于君子之前,将欲塞耳盗铃、蒙头操刃者等耳,欲人之不闻且见也,何可得哉!  况乎此行一开,百恶皆萃,纳污引侮,莫不由斯。贤者不为礼,富者不为托,智者目为愚,俭者鄙为败,父母恶为不肖,乡党指为下稍,小竞蝇头,致庶众谤,竞者未实,谤者有加,鸣呼!以亲党不韪之名易难望之利,虽乡人不为,而人竟甘冒,可悲也!夫自取自溺者既如此,可哀可悲者又如彼,然而斯人之耽且好者何哉?不曰仗此肥家,则曰冀此取乐,噫!陋哉!  言之过矣。天下之利,何事无之?明经足以干禄,用武足以要封,鬻贩足以盈资,桑麻足以广积,皆事也,则皆利也,何以丧名节以求之乎?吾恐家未必肥,而空虚瘠弱之弊先速之矣,肥者果安在哉?天下之乐,何事无之?读书可以开襟胸,弹琴可以怡性情,种花可以观天机,养鱼可以寄生意,皆事也,则皆乐也,何必冒污辱以求之乎?吾恐乐未必取,而忧愁抑郁之思,先逼之矣,乐者固如此哉?况其转展相寻间,彼此两失,机杼脂膏暗铄于囊头之手,田桑汗血潜消于录事之家,所谓鹬蚌相持,渔人得利,正谓此耳。盍不鉴诸古人乎?忿心生于傅杀,致残鸿雁之情;淫行起于点筹,因造房帏之丑;樗蒲百万,达者见机;坑堑二三,宦途有诮;家产之俱尽,桓温几丧沟渠;担石之无储,刘毅将为浪荡;至于投马以绝呼,亡羊以从事,四绯以彰快,孤注以明穷,不其枚举,而其为累一也。自古迄今,遗声尚臭,由今迨后,取法贵芳。  故其白衣事省,黄口身闲,取此消遣,固无暇责矣。  乃若言儒言,貌儒貌,服儒服,冠儒冠者,亦倡和成风,竞相笃好,史籍诗书,束弃高架,虽蒙尘积垢,而心灰志夺,视如仇敌,小而人事礼文因之尽废,及其较技抡选之时,风檐晷影之下,荣辱甚关,心手莫措,日之相与以为乐者,果能代我否邪?及今知改,则名可全,家可保,终身俊髦,苟遂昏迷,吾不知所了矣,何也?日月反照,无损于明;君子绳愆,不累其德。以陈元、周处之徒,尚自发愤改行,卒为善人,况吾辈号英达者不减元处,而未闻能自悔讼,岂以既招物议、改亦无救也欤?噫嘻!人孰无过,改之为难,过孰无因,原之为尽。向使商甲不悔桐墓,几为暴桀之君;汉武不下轮台,则亦亡秦之续。孰为改之,功不既大哉!」  忠读一过,悔叹移时。寻掘松根,得金一瓮,皆刻告氏字,必忠高曾物也,此故后人无有知者。  再往二子家,探胡瞎一目,陆跛一足,颓然皆残形矣。忠乃惊惶,自是绝不与相交接。  又以所得之资分人货殖,后致大富。胡、陆二子,渐至穷迫,老年携乞于途,人皆指以为鉴。仙师神报,亦显矣哉!  琴精记  鹤云者,乃邓州人,姓金也,美风调,乐琴书,为时辈所称许。宋嘉熙间,薄游秀州,馆一富家。其卧室贴近招提寺,夜闻隔墙有歌声,乍远乍近,或高或低。初虽疑之,自后无夜不闻,遂不以为意。  一夕,月明风细,人静更深,不觉歌声起自窗外。窥之,见一女子,约年十六八,风鬟露鬓,绰约有姿。疑是主家妾媵夜出私奔,不敢启户。侧耳听其歌曰:「音、音、音,你负心。你真负心。孤负我,到如今。记得当时低低唱,浅/浅/斟,一曲值干金。如今寂寞古墙阴,秋风荒草白云深。断桥流水何处寻?凄凄切切冷,冷清清,教奴怎梦。」  女子歌毕,敲户言曰:「闻君俊才绝世,故冒禁以相就。  今乃闭户不纳,若效鲁男子行邪?」鹤云闻言,不能自抑,才启户。女子拥至榻前矣。鹤云曰:「如此良夜,更会佳人,奈何烛灭樽空,不能为一款曲也?」女子曰:「得抱衾□,以荐枕席,期在岁月,何必泥于今宵?况醉翁之意不在酒乎!」乃解衣共入帐中,馨尽缱绻之乐。迨隔窗鸡唱,邻寺钟鸣。女子起曰:「奴回也!」鹤云嘱之再至,女子曰:「勿多言,管不教郎独宿。」遂悄悄而去。  次夜,鹤云具酒□以待,女子果来,相与并坐酣畅。女子仍歌昨文之辞,鹤云曰:「对新人不宜歌旧曲,逢乐地讵所道忧情?」因更前韵而歌之曰:音、音、音,知有心。知伊有心,勾引我到于今。  最堪斯夕,灯前偶,花下斟,一笑胜千金。俄然云雨异春荫,玉山齐倒绛帷深。须知此乐更何寻。来经月白,去会清风,兴益难禁。  女子闻歌,起而谢曰:「君之斯咏,可谓转旧为新,除忧就乐也!」彼此欢情更浓于昨。自是无一夕不会。花苒半载,鲜有知者。  忽一夕,女子至而泣下。鹤云怪问,始则隐忍,既则大恸。  鹤云慰之良久,乃收泪言曰:「奴本曹刺史之女,幸得仙术,优游洞天。但凡心未除,遭此谪降。感君同契,久奉欢娱。讵料数尽今宵。君前程远大,金陵之会,夹山之游,殆有日矣!  幸惟善保始终。」云亦不胜□怆,至四鼓,赠女子以金。别去未几,大雨倾盆,霹雳一声,窗外古墙悉倾倒矣。鹤云神魄飘荡,明日遂不复留此。  二年后,富家筑于基下,掘一石匣,获琴与金,竟莫晓此故。时闻鹤云宰金陵,悉其好琴,使人携献。鹤云见琴光彩夺目,知非凡材,顾然受之,置于石床。远而望立,则前女子就而抚之;近而视之,则依然琴也。方悟女子为琴精,且惊且喜。  适有峡州之迁,鹤云得重疾,临死命家人以琴合葬。琴精之言,一一验矣。人有定数,物可先知,岂不信哉?  帚精记  洪武间,本觉寺有一少年僧,名湛然,房颇僻寂。一夕独坐庭中,见一美女,瘦腰长裙,行步便捷,而妆亦不多饰。僧欲进问,忽不见矣。明夜登厕,又过其前。湛然急起就之,则又隐矣。他人处此,必不能堪,况僧乎?自是惶惑殊深,淫情交引,苦思不置。越两日,又徐步于厕。僧急牵其衣,女复徉为惭怯之态。再三恳之,方与入室。  及叙坐,僧复逼体近之,渐相调谑间,竟成云雨。事毕,问其居址姓字,女曰:「妾乃寺邻之家,父母钟爱,嫁妾之晚。今有私于人,故数数潜出,不料经此,又移情于汝。然当缄密其事,则交可久。不然,彼此玷矣!」僧唯唯从命。于是,旦去暮来,无夕不会。  将及期,僧不觉容体枯瘦,气息厌然,渐无生意。虽同袍医治,百端罔功。寺中有一老僧谓曰:「察汝病脉,痨症兼致。  阴邪甚盛,必有所致。苟不明言,事无济矣!」湛然骇惧,勉述往事。众曰:「是矣!然此崇不除,则汝恙不愈。今若复来,汝同其往,而踪迹之,则治术可施也。」  是夕,女至。湛然仍与交合。将行,欲起随送。女止之曰:「僧居寂落,夜得美妇欢处,是亦乐矣!何苦自感如此。」湛然不能往,强而罢焉。翌日告众,众乃忖曰:「明夜彼来,当待之如常。密以一物,置其身。吾等游于房外,俟临别时,击门为约,吾等协当尾随,必得而止,则崇可破矣!」湛然一一领记。后一夕,湛然觉神思恍惚,方倚床独卧,女果推门复入。  僧与私曲,益加温厚。鸡鸣时,女辞去。僧潜以一□花插女鬓上,又敲其门者之。众僧闻击声,俱起追察,但见一女由由而去。众乃鸣铃诵咒,执锡执兵相与赶逐。直至方丈后一小室中乃灭。此室传言三代祖定化之处,一年一开奉祭,余时封闭而已。  众僧知女隐迹,即踊跃破窗而入,一无所见,但西北佛厨后烁烁微光,即往烛之,则竖一敝□耳。竹质润滑,枝束鲜莹,盖已数十年外物也。众方疑惑,而□花在柄,因共信之。乃持至堂前,抽折一□,则水流滴地。众僧益骇异。再折之,亦然。  以至□□皆如之。  众僧乃明灯细视,□中非水,皆精也。湛然见之,悔悟惊惧,不能自制。于是,悉就焚之,扬灰于湖。湛然急以良剂调治,久之得平。而崇自此灭矣!  评曰:异怪弄人,数固当灭,而少僧幸免,人亦可鉴。  第八卷天缘奇遇  祁羽狄,字子□,吴中杰士也。美姿容,性聪敏,八岁能属文,十岁识诗律,弱冠时每以李白自期,落落不与俗辈伍,独有志于翰林。每叹曰:「乌台青琐,岂若金马玉堂耶!」下笔有千言,不待思索。诗歌词赋,奇妙绝倒。且善钟王书法,又粗知丹青。时人目为才子,多欲以女妻之,皆不应。其姑适廉尚,督府参军也。姑早亡,继岑氏,生三女,皆殊色。长曰玉胜,次曰丽贞,三曰毓秀,随父任所,皆未适人。尚以衰老,乞骸骨归。时生以父爱,家居寂寥,郁郁不快。或散步寻诗,寄身林壑,或操舟访隐,傍水徘徊。  一日,与苍头溜儿入市,见一妇人,年二十余,修容雅淡,清芬逼人,立疏帘下,以目凝觑生。生动心,密访之,乃吴氏,名妙娘,颇有外遇。生命溜儿取金凤钗二股,托其邻妪馈之,妙娘有难色。妪利生之谢,固强之。妙娘曰:「妾觑此郎果妙人也。但吾夫甚严,今幸少出,但一宿则可,久寓此,不宜也。  生闻之,即潜入,相持甚欢,极尽款曲。即枕上吟曰:「深深帘下偶相逢,转眼相思一夜通。春色满衾香力倦,瘦容应怯五更风。」  妙娘曰:「妾亦粗知文墨,敢以吴歌和之:别郎何日再相逢,有时常寄便时风。一夜恩情深似海,只恐巫山路不通。」  歌罢,天色将曙,闻外扣门声急。妙娘曰:「吾夫回矣。」  与生急拥衣而起,开后门,求庇于邻人陆用。用素与妙娘厚,遂匿之。  用之妻,周氏也,小字山茶,见生丰采,欲私之,生应命焉。茶曰:「吾主母徐氏新寡,体态雅媚,殊似玉人,坐卧一小楼,焚香礼佛,守法甚严,但临风对月,多有怨态,知其心未灰也。妾以计使君乱之,可以尽得其私蓄。」生谢曰:「乱人之守,不仁;冀人之财,不义;本以脱难而又欲蹈险,不智。  卿之雅情,心领而已。」言未毕,一少女驰至,年十三四,粉黛轻盈,连声呼茶。见生在,即避入。生问:「此女何人?」  茶曰:「主母之女文娥也。」生曰:「纳聘否?」曰:「未也。  」  文娥入,以生达其母。母即自来呼之,且自窗外窥生。见生与茶狎戏,风致飘然,密呼茶,问曰:「此人何来?」茶欲动之,乃乘机应曰:「此吴妙娘心上人也。今碍有夫在,少候于此。」徐氏停眸不言久之。茶复曰:「此人旖旎洒落,玉琢情怀,穷古绝今,世不多见。」徐氏佯怒曰:「汝与此人素无一面,便与亵狎,外人知之,岂不遗累于我!」山茶亦佯作愠状,对曰:「妾但不敢言耳。言之,恐主母见罪。」徐氏诘其故。山茶曰:「此人近丧偶,云主母约彼前来偕老。」徐氏惊曰:「此言何来?」茶曰:「彼言之,妾信之。不然则主公所遗玉扇坠,何由至彼手乎?」徐氏即探衣笥中,果失不见,徘徊无聊又久之。山茶知其意,即报生曰:「娘子多上复:谨持玉扇坠一事,约君少叙,如不弃,当酬以百金。」生揣:「事由于彼,非我之罪也。」乃许之。--盖徐氏三日前理衣匣,偶遗扇坠于外,为山茶所获。至是,即以此两下激成,欲俟其处久而执之,以为挟诈之计耳。  近晚,生登楼,与徐氏通焉。缱绻后,徐氏问曰:「扇坠从何来?」生曰:「卿之所赐,何佯问也?」徐氏曰:「妾未尝赠君,适山茶谓君从外得者,妾以为然,故与君一叙。今乃知山茶计也。」徐氏悔不及,明早果以百金赠生行。生留一词以别之,名《惜春飞》。  「乘醉蜂迷莺不语,只是妙娘为主。玉坠凭谁取,又成红叶偕鸳侣。  两地风流知几许,自喜连遭奇遇。愁对伤处,何时得共枕,重相叙。」  徐氏恨山茶卖己,每以事让之。茶不能堪,遂发其私。徐氏无子而富,族中争嗣,因山茶实其奸,鸣之于官。官受嗣者贿,竟枉法成案。徐氏以淫逐出,文娥以奸生女官卖,徐氏耻而自缢。生闻之,不胜伤痛,作挽歌以吊之曰:「胡天不德兮,歼我淑人。情轻一死兮,我重千金。花残月缺兮,玉碎珠沉。俾生长夜兮,梦断芳春。  遭此仇兮,何所伸。欲排云前代诉兮,奈力寡而未能。  心耿耿兮思素思,神恍惚兮怀旧迹。泪潸潸兮滴翠巾,愁郁郁兮欲断瑰。千回万转兮,痛我芳灵。灵其有知兮,鉴我微忱!」  生且泣且歌,不胜哽咽,乃散步林外,少放闷怀。不意新月印溪,晴烟散野,泉声应谷,树影坠地,生乃还步,踽踽独行,凄惨愈切。忽闻后有环佩声,生回顾,见一女子冉冉而来;后随有女童,一掌扇,一执巾。生以为良家子也,意欲趋避。  乃遥呼曰:「祁生何为避耶?」生疑为如戚,进步迎揖。然芳容奇冶,光彩袭人。生惊讶,未遑启问,女即曰:「妾玉香仙子也。朝游篷岛,暮归广寒,拂扇则风行千里,挥巾则云幔九霄,非俗女也。因与君有尘缘,到此一相会耳。」生闻其言,疑为鬼魅,不敢近,但唯唯求退而已。女笑曰:「妾乃不如徐氏耶?君子日后奇遇甚多,徐氏不足惜也。」即携生手,同还生家。生闻其香气清淑,爱其纤指温润,亦不甚怪。然而夜深人静,重门自开,灯灭帘垂,明辉满室,生虽疑,不能却矣。  与之共枕,颇觉绸缪。至五更,二女童报曰:「紫微登垣,壬申候驾。」女即整衣而起,与生别曰:「后六十年,君之姻缘共聚,富贵双全,妾复来,与君同归仙府矣。赠玉簪一根,扣之,则有厄即解;小诗一首,读之,则终身可知。」言毕,凌空而去。生望之,但见云霓五彩,鸾鹤翩翔,生始信其为仙也。  即视其诗,乃五言一律:「君是百花魁,相逢玉镜台。芳春随处合,夤夜几番灾。龙府生佳配,天朝赐妙才。功名还寿考,九九妾重来。」生与玉香方合,精采倍常,颖悟顿速,衣服枕席,异香郁然。人皆疑其变格,而不知生所自也。  时廉参军致仕归,泊船河下,闻文娥官卖,即以金偿官,买与次女丽贞为婢。是日,生至讲堂,适闻廉归,惊曰:「此吾至亲,别十年矣。」即趋谒。廉闻生至,急请入,各以久疏慰问。廉尚曰:「尊翁捐馆,幸有子在。况子英发士也,但愿早遂青云,以慰尊翁之志。」生谦谢久之。廉呼岑氏出,且曰:「祁三哥在此,非外人也。」岑氏谓三女曰:「三哥有兄弟情,可随我见之。」惟丽贞辞以「晓起采茉莉花冒风,不快。」岑氏与玉胜、毓秀出见。生拜问起居,礼貌修整。岑见生闲雅,念:「得婿若此人,吾女何恨?」而胜与秀亦熟视生。生目玉胜妆艳,毓秀丰美,亦觉戚戚焉。廉问:「丽贞何在?」岑曰:「不快。」廉曰:「一别十年,今各长成,宁不一识面耶?」  命侍女素兰催之,不至。再命东儿让之,丽贞不得已,敛发而出。但见云鬓半蓬,玉容万媚,金莲窄窄,睡态迟迟。生立俟之,自远而近,停眸一觑,魂魄荡然。相揖后,以序坐。岑以家事洁生,生心已属丽贞,惟唯唯而已。顷间,茶至。捧茶者,文娥也。生见文娥,文娥目生,两相疑喜。茶后,继之以饭,岑与三女皆在座。岑曰:「三哥不弃,肯时来一顾乎?」廉曰:「吾欲以家事托子輶,子輶宁即去耶?」三女皆赞之。而丽贞又曰:「三哥倘以家远不便,凡有所需,一切取之于妹。」生以丽贞之言深为有情,即以久住许之。  是夕,寄宿东楼。生开窗对月,惆怅无聊,乃浩歌一绝以自遣云:「天上无心月色明,人间有意美人声。所需一切皆相取,欲取些儿枕上情。」  生所歌,盖思丽贞「一切取于妹」之言也。歌罢,见壁间有琴,取而抚之,作司马相如《风求凰》之曲。不意风顺帘间,楼高夜迥,而琴声已凄然入丽贞耳矣。丽贞心动,密呼小卿,私馈生苦茶。生无聊间,见小卿至,知丽贞之情,狂喜不能自制,竟挽小卿之裙,戏曰:「客中人浼汝解怀,即当厚谢。」小卿拒,不能脱,欲出声,又恐累丽贞;久之,小卿知不可解,佯问曰:「小姐辈侍妾多矣,倘舍妾,惟君所欲,何如?」生亦知其执意,乃难之曰:「必得桂红,方可赎汝。」桂红,乃玉胜婢。小卿曰:「桂红为胜姐责遣,独睡于迎翠轩,咫尺可得。  」  生与小卿挽颈而行,果一女睡轩下。生以为桂红矣,舍小卿而就之,乃惊醒。非桂红,乃素兰也。兰在诸婢中最年长,玉胜命掌绣工。一婢拙于绣,迁怒于兰,责而逐之,不容内寝,怨恨之态,形于梦寐,适见生至,怪而问曰:「君何以至此也?」生不答,但狎之。兰始亦推阻,既而叹曰:「胜姐已弃妾,妾尚何守!」遂纳焉。生亦风流有情,而兰亦年长有味,鸳衾颠倒,不啻胶漆。生密问曰:「丽贞姐如何?」兰曰:「天上人也。」曰:「可动乎?」曰:「读书守礼,不可动也。且君兄妹,何起此心?」生愧而抱曰:「对知心人言,不觉吐露心腹。」既而问:「桂红与谁同寝?」兰曰:「桂红,胜姐之爱婢也。此人聪慧,与文娥同学笔砚,今君以情钩之,亦可狎者。  」生甚喜,至天明就外,作一词以纪其胜:素兰花,桂红树,迎翠轩中,错被春留住。乖巧小卿机不露,借风邀雨,脱壳金蝉去。  一杯茶,咫尺路,却似羊肠,又把车轮误。且向桂花红处吐,攀取高枝,再转登云步。  右调名《苏幕遮》生早与素兰别时,天尚未明,偶遗汗巾一条,内包玉扇坠并吊徐氏词。小卿来唤素兰,见而拾之,私示文娥曰:「此祁生物也。」文娥观词,不觉泪下。丽贞理妆,呼文娥代点鬓翠。  文娥至,则秋波红晕,凄苦蹙容。贞怪而问之。娥不能隐,以实告曰:「吾母死,皆为祁生。今见其吊母词,是以不觉泪流。  」丽贞索词观之,叹曰:「真才子也。」取笔批其稿尾:措词不繁,着意更切。愁牵云梦,宛然一段相思;笔弄风情,说尽百年长恨。诚/锦/心绣口,可爱可钦;必金马玉堂,斯人斯职。然而月宫甚近,何无志于□娥?乃与地府通忱,实有功于才子。  其所批者,儆其锐志功名,弗劳他虑;即令文娥持送还生。--时廉有族中毕姻,夫妇皆往。--生见文娥独来,携而叹曰:「儿何以至此耶?」娥惟嗟叹,道其所以,乃出扇坠、吊词还生。生曰:「汝从何得之?」娥曰:「小卿自迎翠轩得之。今丽贞姐使妾奉还。」生且愧且谢。既而,见所批,又惊又喜,叹曰:「世间有此女子,羞杀孙夫人、李易安、朱淑贞辈矣。」  读至末句,叹曰:「吾妹真□娥也,仆岂无志那!」送以末联为有意于己,乃以白纱苏合香囊上题诗一首,托文娥复之:聊赠合香囊,殷勤谢赞扬。吊词知恨短,批稿辱情长。愧我多春兴,怜卿惜晚妆。月宫云路稳,愿早伴霓裳。  丽贞见诗大怒,挞文娥;待父母归,欲以此囊白之。毓秀知之,恐玷闺教,使二亲受气,急令潘英报生。时英年十七,亦老成矣,虑生激出他变,缓词报曰:「秀姐知君有诗囊送入,甚是不足,乞入亲谢之。」生笑曰:「秀妹年幼,亦知此味耶?」牵衣而入。秀以待于中门,以故告生。生惊曰:「何异所批!  」秀曰:「彼儆君耳,非有私也。」生茫然自失。秀曰:「玉胜姐每爱兄,与妾道及,必致嗟叹;今在西鹤楼,可同往问计。  」生含愧而进。玉胜见生,远迎,曰:「三哥为何至此?」秀顾生,笑曰:「欲坐登云客,先为入幕宾矣。」胜问其故。秀曰:「兄有『月宫云路稳,愿早伴霓裳』之句,遗于丽贞姐。  贞姐怒,欲白于二亲。今奈之何?」玉胜笑曰:「妾谓兄君子人,乃落魄子耶?请暂憩此,妾当为兄解围。」即与秀往贞所。  贞方抱怒伏枕,胜徐问曰:「何清睡耶?」贞乃泣曰:「妹子年十七,未尝一出闺门。今受人淫词,不死何为!」胜与秀皆曰:「词今安在?」贞不知胜为生作说客,即袖中以诗囊卷出。胜接手,即乱扯。贞怒,起夺之,已碎矣。贞益怒。胜曰:「三哥,才子也。妹欲败其德,宁不自顾耶?」因举手为丽贞枕花,低语曰:「三哥害羞,适欲自经。送人性命,非细事也。」贞始气平。胜乃回顾素兰,曰:「可急报三哥,贞妹已受劝矣。」  兰往,见生徘徊独立,而桂红坐绣于旁,亦不之顾,乃以劝贞事报生。生喜而谢之。兰挽生,曰:「妾原谓此人不可动,君何不听?」又背指红,曰:「可动者,此也。为君洗渐可乎?」生又谢之。兰附红耳曰:「祁生反有意于子,今其惭忿时,少与款曲,何如?」桂红张目一视而走。兰追执之,骂曰:「我教汝绣,汝不能,则累我。我一言,即逆我。汝前日将胜姐金钏失去,彼尚不知,汝逆我,我即告出,汝能安乎?若能依我,与祁生一会,即偿前钏,不亦美乎?」桂红低首无言,以指拂鬓而已。兰抚生背,曰:「君早为之,妾下楼为君伺察耳目。」生抱红于重茵上,逡巡畏缩,生勉强为之,不觉鬓翠斜欹。  兰下楼,因中门上双燕争巢堕地,进步观之,不意胜、秀已至前矣。兰不得已,侍立在旁,尊胜、秀前行。生闻梯上行声,以为兰也,尚搂红睡;回顾视之,乃胜与秀。生大惭。胜大怒,即生前将红重责,因抑生曰:「兄才露丑,今又若此,岂人心耶!」生措身无地,冒羞而出。无奈,乃为归计。  明日,见廉夫妇,告曰:「久别舍下,即欲暂归。」廉夫妇固留之。生固辞。乃约曰:「子□必欲归,不敢强矣。待老夫贱旦,再劳枉顾,幸甚!」生谨领而别。途中无聊,自述一首:洛阳相府春如锦/,乱束名花夜为枕。弄琴招得小卿来,迎翠先同素兰寝。文娥痛而哭吊词,丽贞题笔一赞之。牵惹新魂发新句,转眼生嗔欲白之。绝处逢生得毓秀,恐玷闺门急相救。潘英邀我中门侍,西鹤楼前惭掩袖。玉胜频呼入幕宾,相迎一笑问郎因。郎须少倚南楼坐,此去因先慰丽贞。丽贞见妹欢情复,桂红巧绣娇如玉。素兰观燕往中门,胜、秀登楼皆受辱。一场藉藉复一场,两处相思两断肠。春光漏尽归途寂,何日同栖双凤凰?丽贞小字阿凤,故末句及之。生去后,三女皆在百花亭看杜鹃花,东儿报曰:「祁君去矣。」胜与秀相对微笑,丽贞独有忧色,停眸视花,吁叹良久,无非念生意也。玉胜不知,问曰:「妹子尚恨祁生耶?祁生果薄幸,昨触妹,又辱桂红。  被污之女,不可近身,已托邻母作媒出卖矣。」贞曰:「彼辱妹,姊尚容之;彼辱婢,姊乃不容耶?」玉胜语塞。盖胜久欲私生,惟恐二妹忌之,又恨桂红先接之也。  贞是夕凭栏对月,幽恨万种,乃制一词,名曰《阮郎归》,自诉念生之情,每歌一句,则长吁一声。文娥等侍侧,皆为之唏嘘:闻郎去后泪先垂,愁云欺瘦眉。情深须用待佳期,郎心不耐迟。  香闺静,寄新诗,眼前人易知。寸心相爱反相离,此情郎慢思。  生归,不数日,为仇家萧鹤者所诬,发生父未结之事。鹤以官豪,捕生甚急。生夜渡,欲往诉当道,为守渡者所觉,执送萧氏。萧层堂迭室,将生禁后房,待事中人至,即送官理。  生夜静忿郁,无以自慰,忽忆仙子「玉簪解厄」之言,乃祷/拜,吟一词:撒天长恨几时休?两眼不胜羞。男儿壮年多困忧,何日一抬头?辙中鲋,一中鸠,望谁周?横铺铁网,高展金丸,毕何仇?(《诉衷情》)萧之妇,余氏也,乃世家女,名金园。其夫名震,往京听选。金园独居,闻户后歌声悲切,明早,使侍女琴娘访之,始知生故,叹曰:「与父有仇,子复何罪?」私遣琴娘以甘露饼十枚馈生。生谢曰:「此活命恩也,他日当衔环以报。」自后,琴娘时以饮食饷生,生媚意敛谢。琴娘悦之,因与之私,复乘间语金园曰:「此生温如良玉,十倍吾主,今禁此,情甚可哀。  」琴娘意欲释之。金园曰:「昨亦梦神女命救此人,且云他日与汝皆当为彼侍妾,纵无此理,甚可疑也。」遂往窥之,果见生丰姿颖异,气宇温容。抵夜,以别钥启锁,匿入闺中,共枕恣欲。五更时,赠以白金十两,金钏一双,汗巾一条,与琴娘暗开重门,泣而送之,且以梦语生。生曰:「岂敢望此!仆有玉扇坠,今以赠卿,日后果有幸会,当以此为记。」遂拜谢而去。  翌日,萧觅生,生已行矣。竟走京师,伏阙奏辩,为父雪仇。时赵子昂为翰林学士承旨,力赞生孝,得发御史观音保等勘问。萧惧,出万金营求左丞相铁木迭儿为之解纷息事,然亦不敢害生矣。  生由是避祸入山,发愤攻书。山下有名龚寿者,年六十,善相法,见生状,知其不凡也,每以柴米给生,相过甚厚。生感以恩,乃书一联于壁云:远移萍梗宜无地,近就芝兰别有天。  又书一联以自儆云:身居逆境时勤读,心到仇家夜梦亲。  生去后,丽贞虽念生,不过形于咏叹而已。而玉胜则慕生之甚,言动如狂。每强扶倦态,对镜画眉,不觉长吁一声,两手如坠。日就枕席,饮食若忘,梦中忽忽如对人语,及醒,则及挥泪满床而已。闻贞有《阮郎归》调,令素兰索之,贞不与,胜知其必为生作也,亦自作一调。名《桃源忆故人》,亦道望生之意:思思念念风流种,心为愁深如梦。绣衾象床如共,羞把寒衾拥。  桂红楼上春心动,悔己多情残送。却笑自家愁重,番作巫山梦。」  廉至旦日,遣人邀生,知生受诬奏辩,嗟叹久之。及生入山读书,廉遣人送白金五两,白米六包,与生少资日用。玉胜自忖曰:「祁生发愤,招之则不来,然其意惟在丽贞,诈招以贞书,或得一面。」乃具书,私付去人,且戒之曰:「此丽贞书,密与之。  小妹丽贞敛衽端肃拜:畴昔之心,岂敢自昧;掷诗之忿,实惧人知。月色空梁,不见知心到眼;风声泣树,徒知弱态伤神。近知往复大仇,识英才之可羡;今又入山愤志,知力学之有成。但情在寸心,终难自慰;人遥千里,岂易相通!满目云山,何处是凤凰栖止;一天星斗,几时成牛女欢期?顷刻相思,须更长欢。倘兄肯顾片时,小妹终身佩德。匆匆草字欠恭,伏乞情恕。不备。  妹贞再拜启生得书,惊喜雀跃。然发愤之始,义不可行;欲复书,又恐廉知,但私寄曰:「为我多多附谢小姐,书已领教矣。」生是日旧态复萌,几不自制,大书绝句于壁:海样相思思更深,一封珍宝抵千金。书中总有颜如玉,未必如渠满我心。  一日,龚老访生,见壁上绝句,问曰:「君有所思乎?读书之心,如明镜止水,倘有所思,则芥蒂多矣,安能有成?」  祁生不觉汗颜。龚复慰曰:「少年人多有此弊,况君未娶,宜不免此。老夫相君目秀眉清,天庭高耸,必享大贵。倘不弃,老夫有一小女,名道芳,颇端重寡言,亦宜大福,他日愿为箕帚,何如?」生愧谢不已。  是岁,生起小考,补郡庠弟子员。  后数日,生整衣冠,往拜廉。廉一家慰贺。三女出见,皆曰:「恭喜!」即宴生于怡庆堂,笙歌交作,酬酢迭行。至晚,银烛满堂,侍女环立,廉夫妇已醺,而生犹未醉。岑命三女以次奉生酒。玉胜举杯近生,语云「妾有言,幸君弗醉。」盖欲私生也。生不知,应曰:「已酩酊矣。」丽贞举杯戏生曰「新秀才请酒。」生亦笑曰:「何不道新郎饮酒?」贞愧而退,怒形于色。毓秀见贞不悦,及举杯奉生,乃曰:「兄何以言,使贞姐含怒?」盖生以前所寄书有情,故量其易而忽之,不知其为玉胜计也。夜深散罢,生被酒,寝外馆。胜自往呼之,生不醒。胜恐馆童来觅,长吁而返,闷倚银釭,形影相吊,口占一词,且泣且诉:「何事无情贪睡,席上分明留意。指日望郎来,要说许多心事。沉醉,沉醉,不管断肠流泪。」(调名《如梦令》)生明早入谢酒,廉夫妇未起,独丽贞立檐前喂鹦鹉,亦未理妆。生前,戏曰:「蒙见召,今至矣。」丽贞默然。生曰:「何其不践书中之言乎?」贞曰:「妾未曾有书,兄何诈也?」  生出书示之,乃玉胜之笔。贞大怒。生见贞不梳不洗,雅淡轻盈,清标天趣,如玉一枝,因笑解其怒,而突前抱曰:「纵非子书,天缘在矣。」时生精魄摇荡,心胆益狂,盖欲一近贞香,而死亦自快也。贞力挣不能脱,乃定气告曰:「妾非无心者,且兄妹不宜有此。况兄未有妻,妾未受聘,何不一通媒妁,偕老百年,非良便乎?」适鹦鹉见生将贞抱扭,作人声詈曰:「姐姐打,姐姐打!」其声甚急,生恐人至,脱贞而出。  然生之入也,玉胜乘人未起,早就生寝,欲了此念。见生不在,即为诗一首以示之:深院春风急,吹花入翰林。无缘空去也,留此寄知音。  玉胜留诗而出,过中门,闻行步声,遥视之,即生也。以手招生,生急至。胜曰:「无情郎从何来?」生以丽贞寄书事告胜。  胜曰:「实妾为之,非贞也。」即邀生同入含春庭后,就大理石床解衣交颈,水渗桃花,并枕颠鸾,风摇玉树,香滴滴露滋金盖,思昏昏骨透灵酥。时红日渐高,毓秀已起,恐生苦宿酒,令东儿馈生以茶。东儿至生馆,但见一诗在几,寂无人迹。东儿取诗还报曰:「祁生不知何往,但见几上此纸耳。  」秀观之,叹曰:「胜姐作不规矣。」  时生与胜交散,各喜不为人知。胜理妆后作一词以纪其乐云:(名曰《蝶恋花》)风动花心春早起。亭后空床,一枕鸳鸯睡。归到兰房妆倦洗,几回又掬相思水。  但愿风流长到底。莫使人知,都在心儿里。郎至香闺非远地,幸郎早办通宵计。  胜以词使素兰寄生,且嘱生将几上诗毁之。生见词甚喜,然几上诗未之有也。生语兰曰:「向曾许桂红,代偿金钏一双。」  并和前词,以复胜:蝶醉花心飞不起。转过春亭,又把花枝睡。昔因采桂羞难洗,归家掬尽相思水。  今日好花开到底。苦尽甘来,尽在心儿里。又愿春光同两地,胜如云路平生计。  兰笑曰:「『春光两地』,君得陇又望蜀耶?」生曰:「非子不能知此趣也。」兰复胜,胜以为几上诗生匿之矣。  不意毓秀以诗示丽贞,贞亦以胜假书之故告秀。二人谋/,欲露之。丽贞又念败生之德,不复在坐,欲行欲止,持于两疑。  秀曰:「今母昼寝,以书置母枕旁,母起见之,但知姊之私荡耳,不复知我计也。况纸上又无称号,亦岂累祁生耶?」丽贞曰:「善。」秀往置之,立候母醒。文娥窃知秀事,私达于生。  生曰:「事急矣!」入告于胜。胜曰:「秀立床前,何以窃之?」生曰:「秀之所为,贞使之也。文娥,则贞好也,托文娥以贞命呼秀,秀必出矣。今先使素兰隐于门后,俟秀出,兰即入取之。」胜曰:「计虽妙,奈文娥不肯何!」生曰:「娥之母,我故人也。彼念其母,必肯念我。」呼文娥语之,果如命诣秀,曰:「贞姐有言,急请一面。」秀出见贞,贞亦昼寝;秀急候母,诗已去矣。秀以文娥诱之,使贞责之。文娥惧,乘夜而逃,不知所之。玉胜得诗而恨二妹之共计也,作《风雨恨》一篇,以记其怒:「风何狂,雨何骤,妒花不管花枝瘦。花瘦亦何妨,深嗟风雨忙。风不歇,雨不竭,同枝花,自摇折。  幸得东皇巧护遮,风风雨雨曲栏斜。花枝不放春光漏,依旧清香到碧纱。」  一日,丽贞在碧云轩独坐凭拦,放声长叹。生自外执荷花一枝过轩,见贞长叹,缓步踵其后。贞低首微诵曰:「本待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生轻抚其背,曰:「明月是谁?」贞惊,起拜,遮以别言,但问曰:「此花何来?」生曰:「自碧波深处,爱其清香万种,故下手采之。」贞曰:「兄但能摘水中花耳。如天上碧桃,日中红杏,不与兄矣。」生曰:「碧桃、红杏,恨未开耳。倘香心少放,敢不效蜂蝶凭虚向花间一饱耶?」贞曰:「饱则饱矣,但恐饱后忘花耳。」生以荷花掷地,誓曰:「如有所忘,即如此花横地。」贞含笑以手拾花,戏曰:「映月荷花,自有别样红矣。兄何弃之?」正谈笑间,玉胜自门后见之,欲坏丽贞,报母曰:「碧云轩甚有风,娘可往坐。」岑至轩,见生与贞笑语迎戏,乃发声大怒。自是,贞不复出,生亦远避西园矣。  生依依此情,每日入梦寐之态,形之于诗:「长夜如年客里身,短衾消尽枕边春。晴江寂寞无心月,乡梦流连得意人。几度觉来浑不见,却才眠去又相亲。空亲恍惚非真会,赢得相思泪满巾。」  又五言一绝,又梦丽贞所作也:「闲题心上事,空忆梦中人。哪得温如玉,殷勤一抱春。」  胜既败贞,尤不能忘秀也,乃诱秀曰:「西园莲实茂盛,妹肯往一采乎?」秀未老成,乐于游戏,即欲往。胜曰:「妹与东儿先往,我收拾针线即来。」秀果先去。胜度秀与生会,不免接谈,乃告其母曰:「秀往采莲,乞令人一看。」岑每溺爱秀,闻秀出,即呼丽贞,同往西园。及至,见生与秀共拍一蝶,奔驰谑笑;生将得蝶,秀与东儿就生共夺之。岑骂曰:「此岂儿女事耶!」生大惭,知岑必见疑,乃告归。  秀见贞随母,以为贞计也,甚恨之,反诉于玉胜。胜以为得计,复执之,秀深信矣。自是,秀以心腹待胜,事事皆胜听矣。  胜是夜招生共寝,生以屡败,不敢往,以诗别之:「花开漏尽十分春,更有何颜见玉人?明明马蹄谁是伴,野桥流水闷愁云。」  胜得诗,知生决行,以玉臂一副、簪一根、琴一囊、锦/一匹,并和生诗以赠之:「细雨斜风促去春,有情人送有情人。偷闲须办来时计,莫使红妆盼白云。」  生回,虽感胜厚情,尤以丽贞为念,心甚怏怏。居家无聊,饮食俱废,临风对月,凄惨不胜。有一友,姓霍,名希贤。见生不快,扯生往妓家一乐。妓者王琼仙,生旧人也,见生至,甚喜,戏曰:「贵人郑重,何人不求?」生不答。琼仙又叩之,生唯唯而已,虽樽俎间琼仙以百计挑之,生但低首吟哦,情思恍惚。琼仙固留生宿,生不得已,应之。枕席间,生毫不措意。  琼仙欲动其心,夜半呼义妹等,并作一床,恣意承顺。生虽云雨,意自茫然。琼仙曰:「君似有心事,何不对妾一言?」生告以丽贞未就之故。琼仙曰:「非廉氏阿凤乎?」生曰:「何以知之?」曰:「昨在竹副使家侍宴,有一客欲为竹公子作媒,是以知之。今君遇此,妾等不敢近矣。」生曰:「廉有三女,长女未受聘,何先及次女?」曰:「必欲求之,多在长女。」  言未毕,溜儿驰报曰:「宗师案临,宜往就试。」  生归,即赴试。廉知之,遣人馈赆。三女皆私有所赠。生登领,作词分谢之。词名《画堂春》,谢廉尚参军:「孤身常托旧门墙,此恩海样难量。又须丰赆实行囊,书剑生光。  深夏暂违颜范,新秋便揖华堂,时来倘试绿罗裳,展草垂缰/。」  谢玉胜词,名曰《玉楼春》:「含春笑解香罗结,相思只恐旁人说。腰肢轻展血倾衣,朱唇私语香生舌。  无端又为功名别,几回梦转肝肠裂。嘱卿休作倚门妆,新秋共泛归舟月。」  谢丽贞词,名曰《小重山》:「杨柳垂帘绿正浓。碧去轩内,情语喁喁。玉人长叹倚栏东。知音语,惹动芰荷风。  猛地见慈容。总然多好意,也成空。相思今隔小山重。承佳贶,尽在不言中。」  谢毓秀词,名曰《卜算子》:「惜别似伤春,春住人难住。蝴蝶纷纷最恼人,总把春推去。  记取碧苔阴,胜似青云路。愁压行边忆心人,未走先回顾。」  生择日与溜儿就程。行至中途,天色已晚,寄宿一旅中。  溜儿先睡,生温习经书。夜分时,闻隔墙啼泣悲切;四鼓后,闻启门声。生疑,先潜出俟之,见一女子,年可十五六,掩泪而行。生尾之。至河上,其女举身赴水。生执之,叩其故。女曰:「妾家本陆氏,小字娇元,为继母所逼,控诉无门,惟死而已。」言罢,又欲赴水。生解之曰:「芳年淑女,何自苦如此!吾劝若母,当归自爱。」女曰:「如不死,有逃而已。」  生怜之,欲与俱去。但溜儿在本家,欲还呼之。女曰:「一还则事泄矣,则妾不可救矣。顾此失彼,理之常也,愿君速行。」  生见其哀苦迫遽,乃弃溜儿,与女僦一小舟,从小路而行。  一日,天色将晚,舟人曰:「天黑路生,不宜前往。」生从之。停舟芦沙中,与女互衣而寝,情若不禁,生委曲慰之。  女曰:「妾避死从君,此身已玷,幸勿以淫奔待之,庶得终身所托矣。」生指天日为誓。女喜,作诗谢之:「啼愁欲赴水晶宫,天遣多情午夜逢。枕上许言如不改,愿公一举到三公。」  吟毕,生方欲和韵,女侧耳闻船后磨斧声急,与生听之,惊起。  问曰:「磨斧为何?」舟人应曰:「汝只身何人?乃拐人女子。  天使我诛汝。」盖舟人爱娇元之美,欲诛生以夺之也。生惊怖,计无所出。乃舟人已有持斧向生状。生跃入水,口呼:「救命!  」忽芦丛旁有人应声而起,即以长竿挽生之发救之。生不得死。  舟人见生救起,随弃舟下水逃去。而娇元亦无恙,反得一舟矣。  二舟相并,举火问名。舟中有一妇,问曰:「君非祁生乎?」生曰:「何以知之?」妇出舟相见,乃吴妙娘也。妙娘丧夫,改适一巨商,商与妙娘载货过湖,亦宿于此。商问妙娘曰:「汝何识祁?」妙娘曰:「亲也。」商以为真,遂相款焉。  明早,妙娘私馈生白金一锭,生谢别。然不能操舟,与娇元坐帆下,惟风之所之。行一日,止十余里。  近晚,泊湖上。娇元方淅米为餐,岸上忽呼曰:「死奴!  至此耶?」生起而视之,」乃昨逃去舟人也。生知不免,即跳岸疾驰,几为追及。舟人尾生终日,饥不能前,故得免焉。  生纵步忙投,不知所之。遥见一丛林,急投之,乃道院也。  生扣门入,见一道姑,挑白莲灯迎问所自来。生具述其故。道姑曰:「此女院,恐不便。」生曰:「殿宇下少憩,明早即行。  」既而,又一青衣至,附耳曰:「此生颇飘逸,半夜留之,人无知者。」道姑怃然,乃曰:「先生请进内坐。」生进揖,问姓,道姑曰:「下姓沙,法名宗净,年二十有七。」有道妹曰涵师,年二十有二,亦令见生。因与共坐,清气袭人,香风满席。生见涵师谈倾珠玉,笑落琼瑶,思欲自露其才,乃请曰:「仆避难相投,自幸得所,皆神力也。欲作疏词,少陈庆扼,不亦可乎?」涵师曰:「先生有速才能即构乎?」生曰:「跪诵而已,何假构耶?」涵师喜,即引生拜于禅灯之下。生起焚香,应口而读,声如玉盘,清韵悠然:伏以乾坤大象,罗万籁以成一虚;日月重光,溥八方而回四序。尘中山立,去外花明。掷玄鹤于九天,遥迎圣驾;跨青牛于十岛,近拜仙旌。羽狄一介书生,五湖逸士。欲向金门射策,逆旅奇逢;谁知画肪无情,暴徒祸作。幸中流之得救,苦既迫而不追。四野云迷,一身无奈;两间局促,一死何辞。不意天启宿缘竟得路投胜院,清谈淡坐,出皓齿之素书。绿鬓挑灯,指黄冠之羽扇。俨乎仙境,恍若洞天。拘禁不祥,瞻仰日星之照耀。消磨多瘴,恭逢雅妙以周旋。谨拜清辞,上于天听。祈求禄佑,下护愚生。  读毕,师等赞曰:「君奇才也。」因举酒酌赓,稍及亵语。  宗净举手托生腮曰:「君虽男子,宛若妇人。」涵师曰:「夜深矣!」共起邀生同入共枕云雨,各自温存,不惜精力。而涵师肌肤莹腻,风致尤高。自是昼以次陪生,夜则连衾共寝。重门扃固,绝无人知。  生一夕月下步西墙,闻诵经声甚娇,乃吟诗以戏之曰:沙门清月水花多,读罢禅经夜几何?娇舌强随空色转,其心皆作死灰磨。  玄机参透青莲偶,悔悟应和白苎歌。  却与维摩作相识,不怜墙外病东坡。  隔墙诵经者即文娥也。昔外出,入此庵为西院主兴锡之弟。  闻生吟诗,惊曰:「此祁郎声也!何以至此。」追思往事,不觉长吁,亦朗吟一诗以试之:为君偷出枕边情,玉胜愁消毓秀嗔。  脱知红尘今到此,隔墙好似旧时人。  生闻诗甚疑。明早潜访之,见文娥,相持悲咽,各问来历。  生曰:「仆累卿逃,不意又复见卿,真夙世缘也!」文娥之师兴锡见生闲雅,悦而匿之。生过几日又到宗净处,西院琌留,乐而忘返。  不意溜儿为陆氏失女,执送于官。而生为色所迷,试期已过,不复他念。日与涵师等剧饮赋诗,不能尽述。姑记与兴锡等谈云:苦海回头便是家,春惊铁树报琼花。  日光飞出尘中马,风力平收水底霞。  丹炉有烟终是火,篮田无玉岂生芽。  从今水迭髓留玄骨,不向玄门觅艳葩。  《题性弦斋壁》不是凡民不是仙,壶中日月壶中天。  青山绿水皆为友,野鸟名花尽有缘。  林壑寄身闲似鹤,斋居养性莫如□。  羽衣华发成潇洒,坐看芳溪放白莲。  《题宗净山房》两两山离报好音,垒垒白石点疏林。  谷中鹿豕防人眼,壁上藤罗碍日阴。  无伴空悬徐孺榻,有香还抚伯牙琴。  冯渠海沸天雷发,净拂蒲园抱膝吟。  一日,两院道姑皆往一寡妇家作斋事,独留文娥伴生。生欲私之,娥曰:「妾见众道姑日夜纵淫,唯妾居此甚苦。得君带归,敢惜一共枕耶?」生曰:「我在此甚无益,思归亦切矣!  岂忍弃卿?」因搂娥,撤其衣,举身就之。时文娥年十七,一近一避,畏如见敌,十生九死,痛欲消魂,不觉雨润菩提,花飞法界。事毕,生曰:「卿他日肯为丽贞作媒乎?」娥曰:「贞甚有情,况今年长,亦易乱之。君肯归,不必虑也!」自是,生与娥密为归计矣。  众姑自斋回,见生有归意,百计留之,无以悦生者。适有女童持礼来,揖众姑而去,生问何人,宗净曰:「是前作斋事家使女金菊也。」生微笑。宗净疑生悦菊,即歆之曰:「君肯安心寓此,当及其主母,况此婢耶?」生问主母为谁,净曰:「辛太守之妻陈氏也。年虽四十而貌甚少年,今寡居数月矣。  今择本月十五日来院柱香,我辈当以酒醉之,强留宿院。睡熟时,君即近之。倘事谐,则太守有一妾名孔姬,亦以网跨下矣。  」生如其言。  至十五日,陈果被酒,假宿院中。宗净以鸡子清轻轻污其便处,如受感状。陈觉醒之,疑为男子所淫。开帐急呼金菊,不意菊亦被诱别寝。但见一灯在几,生笑而前。陈叹曰:「妾欲守志终身,不意为人所诱。」生捧其面劝曰:「青春不再,卿何自苦如此?」即解衣逼之,陈亦动情,竟纳焉。生多疲于色,而精力不长。陈久寡空房,而所欲未足。乃约生曰:「妾夹间暗归,君可随我混入。」  生如其言,至陈家。孔姬尚睡中,陈欲并乱之,以杜其口,即枕前语曰:「汝觉否?我带一伴客相赠。」孔醒见主,即有怒状。陈以势压之,终不从。生与陈处,凡十余日,终亦碍孔,不得肆志。  乃昼,一春意于孔姬寝壁,因题一词以动之,名曰《鱼游春水》。  风流原无底,一着酥胸情更美。玉臂轻抬,不觉双□起。展乱旧微锦/一机,摇播杨柳丝千缕。好似江心鱼游春水。  你也危楼独倚,辜负红颜谁为主,徒然晓梦醒时,慵妆倦洗。玉箫长日闲,孤凤翠衾,终夜无鸳侣。这等凄凉,谁为羡你!  孔姬览之,心少动。一日,生与金菊昼淫于双柏轩,而菊之同辈皆就之。三女一男,争春似滚;四衣五形,展锦/如毯。  孔姬自帘后视之,情遂恍惚,不能自守,乃缓步进曰:「郎君入花丛矣!」生曰:「清自清,浊自浊,卿自守足矣,何阻人兴耶?」孔笑曰:「妾请偿之可乎?」生曰:「卿回心尚何论耶!」遂与通焉。生喜作一词以谢之,名《浣溪纱》:独抱幽香不傲春,而今春色破梨云。算来清净总无真。正做百花丛里客,却逢千想意中人,谨托新词当谢亲。  时宗净与涵师等谋/曰:「我辈欲留祁君,故以陈夫人悦之。  今祁乃恋陈,不复顾我矣!为今之计,共往擒之。陈若掩争,必得其财。祁与彼绝,必来我院,不两利乎?」兴锡曰:「祁君智士也。倘事泄先行,我辈空望矣。必先令一人,假宿于彼。  我辈夜半围门,里通外应,无失算也。」众称善,欲择一人先往。娥乃进计曰:「弟子与祁乡里,祁必不疑,弟子愿以抄化为名,入陈寝所,为众师内应。」师等信而遣之。文娥往见陈于萱寿堂,方与生并坐。文娥曰:「久居于此,郎君乐乎?」  复以眼私揆生。生乃舍陈等独步亭后,文娥尾生。告曰:「今晚事坏矣!」生问其所以,娥告以故,且曰:「妾与君急为归计,庶可自全。」生点首数次,计无所出。久之,往语陈曰:「院中邀仆一茶,去当即来。」陈即使金菊随去,促之早还。  生与娥、菊同就路,娥曰:「夫人欲使郎早还,菊姐可先往,免使人生疑矣!」生知娥意,乃力赞之。菊信而先行,娥乃挽生即从别路远遁。菊至院,久候不至,乃返。师等为陈卖己,而陈又为院中潜谋/,互相成隙,自易各相为谋/矣。  天缘奇遇(下)  时祁生与文娥得脱归,即投廉宅。廉自溜儿成狱,知生路中失所,以为不相面矣,今复得见,而又见文娥,举家甚喜。  及丽贞、秀出,争问:「久寓何地?且何以得遇文娥?」生一一道其所以,众皆惊叹。及不见玉胜,生问其故,乃知嫁竹副使子矣。怅然久之。至晚就馆,百念到心,抚枕不寐,乃构一词,名曰《忆秦娥》:「空碌碌,春光到处人如玉。人如玉,旧时姻缘,何年再续?阿凤犹自眉儿蹙,文娥已许通心腹。通心腹,几时消了,新愁万斛?」  生晚睡起,才披衣坐床上,闻推门声,开帐视之,乃毓秀也。秀笑语生曰:「胜姐多致意,出阁时肠断十回,魂消半晌,皆为兄也。有书留奉,约兄千万往彼一面。」生见秀窈窕,言语动人,恨衣服未完,不能下床,乃自床上素书。秀出书,近床与之。生即举手钩秀颈,求为接唇。秀力挣间,忽闻人声,始得脱去。生开缄视之,书曰:「兄去后,妾顷刻在怀。仰盼归期,再续旧好。  不意秦晋通盟,想思愈急。故人千里,会晤无时。幸秀妹为妾心腹,劝妾且从亲命。妾尝亦劝秀善事吾兄,莫负少年。秀亦钟情者也。妾与兄枕边私爱,帐内温存,今皆已付秀矣。兄善为之,妾复何言。但此心常悬悬,欲得一面。兄无弃旧之心,妾有倚门之望。诚/肯慨然再顾,实出寻常之万万也。」  胜在家时,与秀为心腹,每以生风致委曲形容,秀必停眸拊胸,坐起如醉,惟以生不归为恨。及是,生得书,知胜之荐秀也,乃舍所遗珠翠、自进还秀,且以胜书示之。秀佯怒曰:「我亦如胜姐耶!」撇生而去。  生无聊,往坐迎暄亭。天阴欲雪,寒气侵人。文娥过亭,见生嗟叹,以为慕丽贞也。正欲动问,贞早已至生后。生不知贞来,长叹一声,悲吟四句:「风触愁人分外寒,潸然红泪湿栏杆。冻云阻尽相思路,梅骨萧萧瘦不堪。」  丽贞轻抚生背,曰:「兄苦寒耶?」生惊顾,一揖,应曰:「苦寒不妨,苦愁难忍耳。」贞因拉生共拥炉。生坐火前,以箸画灰,愁思可掬。贞佯问曰:「兄思归耶?」曰:「非也。」  又笑而问曰:「为那人不在耶?」生曰:「眼前人尚如此,去人何暇计耶!」贞曰:「妾未尝慢兄,兄何出此言!」生曰:「仆每失言,卿即震怒,尚非慢乎?」贞笑曰:「信有之,今不复然矣。」生曰:「彼此有心,已非朝夕,千愁万恨,竟诒空言。今试期又将迫矣,一去再回,便隔数月,卿能保其不如玉胜之出阁乎?」贞低首不答。生因促膝近贞,恳其不言之故。  贞叹曰:「妾一见君,即有心矣,岂敢自昧?但恐鲜克有终,作一笑柄耳。」生长叹曰:「事虑至此,终不谐矣。」适文娥自外执并蒂橘二枚进曰:「二橘颇似有情。」生曰:「有情不决,亦安用哉!」贞笑曰:「决亦甚易,但恐根不固耳。」文娥知二人意,因谓曰:「妾知贞姐与君思欲并蒂久矣,但君欲速成,贞恐终弃,是以久疑。妾今为二人决之。」谓:「二人各出所有以订盟,作一长计,不亦可乎?」生曰:「善。」即剪一指甲付贞,祝曰:「指日成亲,百年相守。」贞乃剪发一缕付生,祝曰:「青发付君,白头相守。」文娥曰:「妾请为盟主。」因取橘分赠二人,祝曰:「决成连理,并蒂同春。然佳期即在今晚矣,有背盟者,妾当首出。」贞首肯之。  生喜而出,纵笔作一词,名曰《好事近》。  「好事谢文娥,便把眼前为约。准备月明时,获取个通宵乐。  天生双橘蒂相连,唤醒相思魄。得到锦/衾香处,把亲亲抱着。」  生把笔间,适潘英持一盒至,云:「秀姐馈君金橘。生启盒,又见一诗:「甜脆柔姿渗齿香,数颗珍重赠祁郎。肯将此味心常记,愿付高枝过短墙。」  生见诗,知秀亦有允意,惊喜过望。溜英索生和韵以复,生狂喜不能执笔。英促之,生曰:「诗兴不来,奈何?」英又促之,生曰:「汝为发兴,可乎?」英不答。生闭门,抱英入幕,狂兴一番,不觉过度。英曰:「来久矣,恐见疑。君既无诗,当自入谢之。」生有恍惚态,英苦促之,乃迎风而行。至秀所,秀已为母呼去矣。生又迎风而出,遂患寒热。又思赴约,愈觉憔悴,疾益加甚。  是夜,秀与贞各料生必来,两处皆待。明早,知生病,咸往视之。生咄咄不能言,惟流涕而已。贞、秀执生手,各悲咽不胜。贞伏生胸前,慰曰:「天相吉人,兄当自愈。好事多磨,理固然也。」顷间,岑氏至,二女退。岑命以汤药治之,生少愈。廉知之,谓岑曰:「子□有恙,可移入迎翠轩便于调养。」  迎翠轩,益近二女寝所。一日,岑之父母庆寿,请岑并二女。岑以家事不能尽去,而生又养病内轩,无人调理,命秀掌家,与贞同去。生自是得秀温存,无所不至。生病十去八九。  一夕,以淫事戏秀。秀约曰:「灯灭时,兄可就妾寝所,妾先睡俟之。」及秀将寝,愧心复萌,而又念生新愈,恐逆其愿,乃呼东儿诈睡己之床,且戒之曰:「倘露机,汝即一死。」  东儿从之。及生至,以为真秀也,款款轻轻,爱之如玉。生呼之,不应;以事语之,不答。生以其害羞,不疑。至早,求去,生挽之,且曰:「举家无人,何必早起?」留之数四,天将明矣。生开帐视之,乃东儿也。生微微冷笑,东儿亦含笑而去。  生起,见秀,戏曰:「卿非纪信,乃能诳楚。」秀谢罪不已。生曰:「东儿作赠头可也,卿能免耶?」秀不答,惟曰:「天寒,少坐可乎?」生曰:「可。」秀命潘英治酒,与生对饮,每杯各饮其半,情兴甚浓。生以眼拨东儿出,东儿转手闭门而去。生抱秀,劝与之合。秀曰:「待晚。」生曰:「晚则又倩人耶?」半推半就,觉酒兴之愈浓;且畏且羞,苦春怀之无主。榴裙方卸,桃雨作班。眼而玉股齐弯,魂飘飘而舌尖轻吐。秀思生病,加意护持;生恋秀娇,倾心颠倒。虽精神之有限,奈欲罢而不能。顷之,东儿至。生拂衣而起。东儿叹曰:「今得新人而弃旧人耶?」生以东儿自谓也,乃谢曰:「焉肯忘卿。」东儿曰:「妾何足言,彼荐秀者,其可忘乎?」  生曰:「此玉胜之德也,铭心刻骨而已。」东儿曰:「既不忘,曷不一顾?」生曰:「来日即往矣。」  时岑与贞归,生又属望于贞。不意玉胜亦知生之在家也,令人以诗招之,且托秀促生必至。  「一别流光已数年,相思日夜泪涟涟。新愁寂寞非嫌夜,旧事凄凉却恨天。罟网新丝蛛尚织,梁巢泥坠燕还联。谁知情重风流客,不管离人在眼前。」  生见诗,即往拜谒。  时副使在任所,惟妻小在家。而副使之继妻颜氏,名松娘,妾王氏,名验红,皆以淫荡相尚。见生与玉胜会面时悲咽相对,情甚凄惨,乃谓胜曰:「令表兄何必流涕?少留于此,与汝常得相见,不亦便乎。」胜喜,语生。生亦私喜,乃就寓于新翠轩。  近晚,一女童持玉环紫绦,一事奉生,曰:「妾,南熏也。  奉主母松娘命,约君一叙。」生以亲故,不敢承命。南熏以绦作同心结,纳生袖而去。既而,又一婢女至,捧紫绫绢缀金剔牙赠生,曰:「妾,金钱也。主之爱妾名验红,托为致意,君勿惊讶。」生曰:「适松娘有命,奈何?」金钱曰:「君今先往松娘,会后辞以避嫌,以就外宿。妾与验红谨候于此。」生如其言,登时潜入内寝。松娘已具酒饭于别室,邀生共坐,叙温存,杂谑浪,至夜分方就枕。生恐验红久待,力辞就外。松娘曰:「一家以妾为主,何避之有?」着意留之,至鸡鸣时始得脱身。急投外寓,则验红已就内矣,惟金钱倦睡生榻,生问:「验红何在?」金钱曰:「久待不至,倦而返矣。」生怅然若有所失。然余兴未尽,抱金钱共枕。钱倦而含睡,解衣而贴席,任生所为。生乘其弱态,纵意猎之。钱瞑眼作娇媚声,唧唧若萧管,半晌乃平。复谓生曰:「验红不足贵,松娘有女,年十七,真佳人也,名晓云。君何不图之?」生铭其言,天明散去。  时验红不遂所欲,乃寄一词以招之,名《隔浦莲》:「红兰相映翠葆,郎在香闺窈。云重遮娇月,巢深怨栖鸟。睡蝶迷幽草,频相告。鸳鸭同池沼,郎年少。通宵不起,何故恁般颠倒?有约偏违幽兴,独捱清晓。今本望郎至,任他殷勤,即须撇了。」  生得词,至晚会验红于外寓。松娘使人招生,生不至,知为验红所邀。自度色衰,不能胜红,乃集侍女南熏等十人,佩以兰麝,饰以珠玉,衣以锦/绣,加以脂粉,宛然如花,纵欲纵淫,惟求快已。生沐其厚惠,欲其欢心,虽众婢同寝,而松娘必先徇其私,及松事罢,而众婢方共纵其欲。生于斯时不丧魂而为槁魄也,亦幸矣。  验红知生不能挽回,谋/于金钱。钱曰:「晓云虽处子,颇谙情趣,妾当以春心挑之,倘事谐,则母子争春,情自释矣。」  红曰:「善。」令金钱以计挑之。晓云每夜半窥其母之所为,亦颇动心,及红之挑,但含笑而已。  一日,晓云书一诗于几。红得之,喜曰:「计在此矣。」  「无端春色乱芳心,恍惚风流入梦深。泪渍枕边魂欲断,倩谁扶我见知音?」  晓云学于玉胜,字迹颐相类。红得云之笔,即命金钱付生,促以成事。生方与松娘对坐抚琴,金钱促步近生,若听琴状。  适松娘起盥手,钱即以诗纳生袖,且附耳曰「那人诗也。」言毕而去。生视诗,以为玉胜之作,正虑胜以他就为非,每悒怏焉,又见诗,急赴胜处。  胜方午睡东兴轩。生视左右无人,乃以手举胜裙,徐徐起其股,跪而就之。胜惊醒,见生,叹曰:」兄已弃妾矣,何幸回心一顾耶?」生谢曰:「此心惟天可表,岂敢弃卿,但为春色相羁,不容自措耳。」胜曰:「春色相羁,今何以得至此?」  生曰:「思卿久矣,适卿又赐佳章,如不脱身一会,罪将何赎?」生且言且狎,胜有却生状。生一手为胜解裙,且劝曰:「姑叙旧耳,问相责之甚耶?」胜乃笑而从之。既而,问生曰:「妾有何章?」生以诗示之。胜曰:「此晓云笔也。云有此作,欲自献矣。但母之爱女,兄谨避之。」言未毕,金钱笑至,附生耳曰:「那人被验红留住久矣,可急往。」  生别胜往见红,即索云。红戏曰:「先谢媒,方许见。」  生自指心,曰:「以此相谢,何如?」红即挽生入后轩。云果对镜独坐,见生至,低首有羞态。红乃携云手附生。生执其手,温软玉洁,狂喜不能自制,乃与红翼云同就寝所。生为云解衣,而红亦自脱绣,三人并枕。及生之着云也,云年少不能胜,啮齿作疼痛声状。红怜云苦,乃捧生过,以身就之;见云意少安,生兴少缓,则又推生附云,欲生之毕事于云也。及云力不能支,则红又自纳矣。代云之难而红便,一枕悲欢,或红而或云,两歧风月。岂料松娘俟生不至,知在红所,自往招之。出外门,及寝所,寂无人迹。进入小轩,见生方窘云,而红替兴于侧,不觉天理复萌,怒形于色,然所爱在女,而所惜在生,惟与红相戾而已。红恃素宠不惧,挽松娘袖,骂曰:「上不正,则下乱!汝欲可为?」松娘怒,以手披红面。生与云跪泣,力劝不能止,乃为玉胜夫竹豪所知。豪,放荡士也,怒生乱其妹,欲谋/杀生。  生方愧罪,避宿后园。豪使人俟生就寝,暗锁其户,夜深人静,欲举火焚之。玉胜知其谋/,料豪不可劝,乃捐金十两,私托锁户者放生出,仍锁户以待火。夜深火发,救者咸至,豪以为生必死,而不知生之预逃也。  生乘夜渡河,次日至午,方抵廉宅。廉方会客,赏牡丹。  生至,客皆拱手曰:「久慕才名,方得瞻仰。」生逊谢就坐。  酒半酣,客揖廉曰:「名花满庭,才子在坐,欲烦一咏,尊意何如?」廉目生就命。生乃操笔直书,杯酒未干,诗已脱稿:「烂缦花前酒兴起,诗魂拍入花丛里。露洗珊瑚锦/作堆,风熏蝴蝶衣沾□。平章宅里说姚黄,沉香亭北呼魏紫。淡妆浓衬岂相同,朵朵绣出胭脂红。更有一枝白于面,恍似倚栏长叹容。春光有限只九十,莫把芳心束万重。名葩种种皆难得,十家根固千年泽。  挥洒渐无草圣工,推敲便有花神力。兴高何用食万钟,诗富不愁无千石。且歌且舞拂芳尘,海峤霞铺锦/绣茵。  轻翠簇妆挥解语,点首东风欲咫尺。万恨莫辞金谷酒,一樽且近玉楼春。春光莫别花皇去,花皇且挽春光住。  日日花前酒满杯,满杯春色花催句。诗酒春花同百年,何用浮生悲未遇。」  众客视毕,抚掌叹赏。有一老长于诗者,赞曰:「此四声各六句体也,诗家最难,长庚之后,绝无此作。祁君一挥而就,岂非今之李白乎?」皆举杯称羡,尽醉而罢。  廉持诗入,示岑曰:「子□真天才也,他日必有大就。我欲效温峤故事,将丽贞许之,可乎?」岑曰:「妾有此意久矣。  」时文娥、小卿在侧,一驰报生,一驰报贞。贞正念生,忽得此报,喜动颜色。生得报,狂不自禁。是夜廉以酒醉,与岑早寝。生乃潜入,以指叩贞户。贞开户见生,且惊且喜,各以父母意交贺。生因牵贞袖求合。贞曰:「兄郑重!待婚礼成,取洞房花烛之喜,不亦善乎?」生曰:「天从人愿,事已决矣。  况机不可失,尚相拒耶?」遂抱贞就枕,贞不能阻。六礼未行,先赴阳台之会;两情久协,才伸锦/幔之欢。春染绞绡,香倾肺腑;恍若鸳侣,何啻鸾凤。诚/仙府之奇逢,实人间之快事也。  天明,生就外,贞以玉如意赠生。生曰:「卿欲我如意耶?」  一笑而别。生喜,作一词以自道云:「佳期私许暗敲门,待黄昏,已黄昏。喜得无人,悄入洞房深。桃脸自羞心自爱,漏声远,入罗帏,解绣裙。枕边枕边好温存,被已温,钗已横。爱也爱也,声不稳,尤自殷勤。惟有窗前,明月露新痕。近照怕及花憔悴,花损也,比前番,消几分?」(《江城梅花引》)自是早出晚入,极尽缱绻。举家皆知,所未知者,廉夫妇也。  光阴迅倏,又及试期。生辞廉夫妇及秀、贞赴科。贞私赠甚厚,不可悉记,惟录一词,名曰《阳关引》:「才绾同心结,又为功名别。一声去也,愁千结,心如割。愿月中丹桂,早被郎攀折。莫学前科,误尽了良时节。  记取枕边情,衾上血。定成秦晋同偕老,欢如昔。  最苦征鞍发,从此相思急。安得魂随去,处处伴郎歇。  」生途中惟以贞为念,至旅邸,郁郁不宁,寝食皆废,作乐府一首,名曰《长相思》:「长相思,心不绝,思到相思心欲裂。罗帏素月清不寐,泪如悬河积成血。  山可崩,海可竭,人生不可转离别。别时容易见时难,长叹一回一呜咽。」  时有同赴科者,名章台,寄居花柳间,生因访之。章喜生至,拉一妓,名玉红,伴生。生虽同枕,若无情者。明日,又换一妓曹媚儿,生亦如之。又明日,换一妓乔彩凤,生亦如之。  至于名妓马文莲、苏晚翠、赵燕宠、陈秋云、姚月仙,日易一人,轮奉枕席,生皆不以介意,惟以丽贞是念。然章台与生同席舍,欲利生之笔,必求一可生意者。至一院,众妓方聚戏,内一妓张逸鸿笑曰:「昨晚妹子梦新解元是故人祁姓者。」生惊异,揖而问曰:「令妹为谁?」曰:「桂红。」生求见,妓曰:「适一赴举相公请去,今晚不回矣。」生乃就宿逸鸿以待之。明日,桂红归,即玉胜婢也。因红与生私,怒而出之,媒利厚谢,私卖与妓家。至是,得与生会,凄惨不胜。既而,贺曰:「昨梦君为榜首。」生喜而谢之。是夕,与桂红寝,幸得故人,少舒忧郁,乃浩然吟一首云:「栖鹤楼中采嫩红,百花丛里又相逢。姻缘想是前生定,故遣功名入梦中。」  章台见生与红款厚,以为生溺于红,捐金百两,娶红以赠生。生知其意在代笔,遂拜而受之。三场后揭榜,生果第一,章亦在百名内。  时笙歌集门,宾客填坐,忽一家童秀郎者,忙奔报曰:「廉参军事发,合家解京,危在旦夕,窘中有书持奉。」生为之惊倒,急开缄视书,曰:「即殿元子□行台下:尚在官时,右丞相铁木迭儿欲娶小女丽贞为妇。尚以彼蒙古人,不愿从命,竟触其怒,欲致尚以死。近赣州蔡九五作乱,岂以玉胜翁竹副使与彼同谋/为不轨,遂破汀州宁化。尚久废弃,毫不与闻,今乃坐已知情,陷以同党。蒙上合家拿问。  尚为权要所仇,分在必死,但家小辈不知下落耳。幸足下高科,必膺显擢。次女丽贞,愿操箕帚,其余乞念骨肉至情,一体照亮,九泉之下,必拱手叩谢也。  身罹国法,锁禁甚严,情绪万千,笔不能尽。再拜。」  生视书,每读一句,则长叹一声,泪下如雨,即持书入示桂红。红亦捶胸哭曰:「流落烟花,得君留恋,自喜故乡可归,相见有日,何不幸复遭此耶?」遂促生早上春官,以探消息,且曰:「妾随去,与小姐辈一面足矣。」岂生以榜首各事所系,淹留月余,才得就路。  及至京,廉与竹氏父子皆以谋/逆弃市矣。两家女子丽贞、毓秀、晓云,皆没入宫为婢。其余家小,各流三千里。生得信仆地,气绝而苏者数次。桂红再三慰解,生终不能已,乃设醴牲、作文遥奠廉于逆旅。时延二年冬十二月初三日也。  「呜呼!以翁之德,宜受多福;以翁之贤,宜享厚禄。胡为乎位止参军,胡为乎老见屠戮?呜呼!苍天既无酬贤报德之私,乃有林木池鱼之酷。每寄翁书,托其家属。今二女入宫,余丁窜北,叹箕帚之无缘,痛贞、秀之难赎。云散长空,月沉西陆;春归掖庭,雪消阡陌。呜呼!翁真千古之冤,岂止一人之狱!翁视内亲,情由骨肉;今翁已矣,不可复续。聊举清樽,遥陈衷曲。呜呼痛哉!侄不能挽天以雪冤,宁不临风而长哭!」  祭毕,生愁苦无以自慰,遣秀郎访问两家寄迹之地。店主皆曰:「入宫者入宫,流散者流散。只有一白面女子,身俊而雅,眉秀而长,香肩半匀,金莲甚窄,临入宫时留一缄,祝曰:「新科祁解元来京,即与之。」生知为丽贞缄也,急遣秀郎以谢意索缄。生得缄开视,乃一诗也:「八幅湘裙染血红,母流父死欲消魂。故人牵记鸳鸯梦,位显须开控诉门。自叹有天难共戴,应知无地再通恩。君心若似初相识,怜取蛾眉见至尊。」